受到山神恩赐的维特,不管如何竭力隐瞒自己发家致富的真正根源,以免有憎恶的请求者也去胡搅蛮缠,要求山神给予同样的恩赐。可是到头来,事实经过依然传扬出去了,这是因为,一旦丈夫的秘密挂在妻子的嘴头上,那么,只要微风轻轻一吹,这个秘密就必定传扬出去,如同肥皂泡飞离麦管一样。
维特的妻子把自己的秘密偷偷地通知了一个不大发言的女邻居,那个女邻居又通知了自己的亲家母,那位亲家母则通知了自己的教父,教父是村子里的理发师,他把这个秘密通知了自己所有的顾客。于是这件事先传遍了整个村子,随后又传遍了整个教区。一些败了家的当家人及二流子和白吃食的家伙都竖起了耳朵。他们成群结队地进入山里,先是挑逗山神,诅咒他,然后又央求他。接二连三的是一些觅宝者和流浪汉,他们走遍了群山,希望找到装钱的大锅。有一段时期,留别擦尔任凭他们任意而为,因为他认为不值得对这些蠢货生气。只是偶尔在夜间,他同他们开了频频没有恶意的玩笑:他时而在此处,时而在彼处扑灭起蓝色的火光,等到寻宝人奔到火光附近的时候,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帽子扣在火光上面,然后着手挖掘,在这个地方山神已经埋好沉甸甸的坛子,寻宝人怀着胜利的心情把坛子搬到家里,把这件事严酷保密九天之久,但是等到他们打开坛子看的时候,他们找到的不是钱,而是奇臭无比的垃圾,大概是一堆瓦片和石块。然而他们仍然不肯罢手,依然持续任性妄为。这种状况终于使山神大发脾气。他用冰雹般的石块对准这些厮闹的败类迎头痛击,把他们驱逐出自己的领地。他搞得那么凶,那么狠,结果没有一个旅人敢于放心大胆地穿过群山,难得有哪一个旅人不挨上几拳头,于是人们连留别擦尔这个名字是哪座山里听到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山神在自己花园的围墙旁边晒太阳。
有一个小女人带着一群十分奇特的随员,背上背着另一个,她手里拉着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年龄较大,迈着碎步跟着她走。她带着一只空筐子和一个草耙子,为的是耙一些树叶子喂牲口。
“是啊, 留别擦尔心里想,“当母亲的实在慈祥,她那么吃 力地带着四个孩子走出来,毫无怨言地尽着自己的本分,过一会儿还要拖着沉甸甸的一筐树叶子走回去! ”
这个情景使他发了慈悲心,他想同这个女人谈谈。母亲让孩子们坐在草地上,她自己开始从树丛上采摘树叶。小孩子们不久 就坐得不耐烦了,大声地哭起来。母亲马上休止干活,赶过来同孩子们玩耍、嬉戏,哄着他们。她把小孩子抱起来,一圈一圈地转,又是唱歌,又是逗他们笑,把他们哄好啦以后,她又干起活来。但是过了一会儿,蚊虫叮痛了孩子们,他们又哭叫起来。母亲涓滴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她跑进树林(wood)子里面,摘了一些草莓和马林里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吃,又给最小的喂奶。母亲如此爱护孩子,使山神深为感动。不过母亲背来的那个小娃娃是个爱哭爱叫的小家伙,他怎么也不肯休止哭叫。这个又固执又任性的小男孩,把母亲亲亲热热地递给他的草莓子都甩掉了,一个劲儿地哭,像是有人用刀割他的肉似的。母亲的耐心终于到了终点。
“留别擦尔!” 她召唤着。“你在哪儿?来吧,吃掉这个爱吵的小家伙!”
山神应声而出,他变成一个煤矿工人的样子,走到她身边说道:
“我在这里。你要我办什么事?”
他一出现,母亲立即感到十分惶惑,她是一个大胆勇敢的女人,她没有吓得手足无措,而是鼓足了勇气耍了一个把戏,她说:
“我喊你来,是叫你哄哄我的孩子们。可是你看,他们都安静下来了。你没有别的事求你。谢谢你,我一叫你就答应了。”
“莫非你不知道?” 山神回答说,“叫我这个名字不受惩罚是不行的。我抓牢了你一句话,你把爱吵闹的小孩子交给我吧,我要吃掉他。这样香的一块肉,我好久没有吃到口了。” 他伸出煤黑的手去抓小孩子。
活像一只老母鸡(hen)发现了一只鸢鹰在屋顶上盘旋,大概发现有一条大狗在院子里奔跑,马上不安地咯咯地起来,召唤雏鸡赶快钻进安全的鸡篓子里去,而后老母鸡抖擞起全身羽毛,伸展开翅膀,同壮大的敌人展开了势力悬殊的斗争;同样,这个女人也疯狂似地一把抓住煤黑子矿工脸上的大胡子,用难以想像的力量握紧了拳头,大声喊叫。
留别擦尔不曾料到会有如此大无畏的攻击。他胆怯地前进了一步,以免再挨两下人类的拳头。他和颜悦色地对那女人笑了一笑,说道:
“好啦,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个什么食人生番。我也根本不打算伤害你,或是伤害你的孩子们。不过,这个爱吵闹的孩子,你依然送给我吧,我看中了他!他在我那儿可以成为一个公子哥儿,身穿绸缎、丝绒;他会长成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将来可以供养自己的双亲和弟兄。你愿意以一百个古里金① 把他卖给我吗?”
① 古里金,即荷兰货币的盾;德国旧时的金币、银币也叫古里金。
“哈哈!” 无所畏惧的女人大笑起来,“这么说,您很喜欢我的儿子啦?不错,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家伙,无论给我世界上什么金银财宝,我也不换!”
“怪女人!”留别擦尔反驳她,“你不是还可以剩下三个吗?!他们也够你受的了。你会伤透脑筋的,拿什么去喂他们哪?而且白天晚上你都不得安宁。”
女人说:“正因为这样,我才称得上是当娘的嘛!这是我的本分。抚养孩子,那操心的事儿确实多得很,可是乐趣也不少。”
山神说:“什么乐趣!整天整日同这些小淘气打交道,又要领着他们走路,又要给他剃头洗澡,还要任凭他们撒娇厮闹。”
女人说:“老爷,我看得出来,您不了解当娘的乐趣。天真的小生命一个亲热的眼光,一个可爱的微笑,一声咿哑哑的儿,都可以使一切操心的事儿得到补偿。您只要瞧一瞧,我的心肝宝贝是多么依恋着我呀!哎呀,你这个小马(colt)屁鬼,像是刚才大喊大叫的并不是你。如果我有一百只手,我也会一只也不闲着,一向干活,把我这些可爱的娃娃个个抚养成人!”
山神说:“难道你的丈夫没有手,不能干活吗?”
女人说:“哦!手是有的!他可会使用他那两只手啦,有时候我亲自尝到他那两只手的味道。”
山神惊讶地说:“怎么?你的丈夫竟敢伸手打你?!打你这样的妻子?!这个大暴徒,我要拧断他的脖子!”
女人微笑着说:“不错,如果您想惩罚所有欺负女人的须眉汉,那就应该拧断许多人的脖子。当丈夫的都不是好东西,无怪乎人们说:成亲就是受苦,可是一出嫁就只好忍受欺侮。 ”
山神说:“既然你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还要出嫁呢?”
女人说:“说的也对,只是斯切凡原来是个麻利的小伙子,挣的钱也不少;可我是个穷姑娘,没有妆奁。他来求婚,给了我一块银元,上面刻着一个野人的像,事先我就答应了,成为交。之后银元又给他拿走了。他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丈夫,一向到明天。”
山神大笑起来,又问:“说不定是因为你自己太固执,他才变得蛮不讲理的吧?”
女人说:“哦!我的固执早就给他敲掉了。不过斯切凡依然个小气鬼,我一贯他讨一枚过节的小钱币① 给孩子们用,他就在家里大发脾气,比您有时候在山里发脾气还要厉害。他总是嫌我穷,我只好闭上嘴什么也不说。如果我有陪嫁的话,我会治服这个小男人的。”
① 指的是西里西亚的小硬币,是已往里克尼茨基的公爵们铸造的,在复活节前
的礼拜五,人们常把这种小硬币分送给穷人。
山神问:“他干的是什么营生?”
女人说:“买卖玻璃。他拼命地干,为的是挣几个小钱。可怜的人,每年都从波希米亚背来沉甸甸的货品。每当他在路上打碎了玻璃,总是我和孩子们遭殃。不过,亲人打几拳,疼的时候不长。”
山神说:“怎么?你丈夫这样对待你,你还喜欢他?”
女人说:“怎么能不喜欢呢?难道说他不是我这些孩子的父亲(father)?等他们长大了,都成为大暴徒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报答我们的,报答我们为他们出过力,操过心。”
山神说:“你等着吧,能这样才怪呢!孩子们会报答出过力、操过心的父母亲?!一旦天子派他们到遥远的匈牙利去杀掉土耳其人,他们会从你手里把最终一文钱都抢光的!”
女人说:“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没有办法了。如果他们注定要牲,那也是为天子和祖国而死。说不定他们还能带着值钱的战利品回家来的,使我们年老的时候能够得到安慰。”
接着山神又开始劝这个女人把小男孩交给他,可是她没答理。她往筐子里耙满了树叶子,然后把那个爱吵闹的小家伙放在树叶子上面,用腰带把他牢牢地捆在筐子上。这时候留别擦尔转过身去,似乎打算离开。女人试图把筐子扛起来,可是筐子显得特别重。于是她把山神叫返来,对他说:
“我再叫您来一次,请您帮帮忙把筐子抬起来。如果您有意思让您很喜欢的小孩子高兴一下,就请您送给他一点儿钱,买两只小面包吃。明天他爹返来,会从波希米亚带来一些白面包的。”
山神回答说:
“这个忙我是要帮的,不过,你既然不肯把小娃娃送给我,你也别指望我送钱给你。”
“随您的便! 女人顶了一句,转身走了。”
可是她越往前走,那个筐子也就越重,压得她简直吃不消,走个十来步,就只好停下来歇口气。她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头。她起初认为,大概是留别擦尔同她开玩笑,在筐子里树叶下面放了一些石头。在最近的树林子边上,她放下筐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光,可是倒出来的全是树叶子,并没有什么石头。她又把树叶子装进筐里,可是这一次只装了半筐;她还尽可能把一些树叶子兜在围裙里。然而不多久,她又感到重得不得了,于是又从筐子里倒出来一部分树叶。这个女人身体并不虚弱,她满腹困惑:她搬运装满草的筐子不只一次了,但是从来不曾累成这个样子呀!别看她累得够戗,一回到家里,她马上又干起家务活来:拿了一些树叶子喂了老山羊(goat)和几只小羊(lamb)羔,喂孩子们吃过晚饭,服侍他们躺下睡觉(sleep),作过晚祷,然后心情松快地立即酣然入睡。
朝霞的灿烂,以及一醒来就大声吵着要吃早饭的孩子们,惊醒了整日操劳的主妇,召唤她去履行每日例行的公务。按照习惯,她要做的头一件事,是带着挤奶桶到羊圈里去挤奶。她眼前呈现出多么可怕的景象啊!一只壮壮实实、肥肥胖胖的老山羊,身上的毛乱蓬蓬的,僵硬地躺在地上,死了!几只小羊羔还在可怕地转动着眼珠,可已伸出了舌头,它们那么剧烈地抽搐,使人看得出,它们也快完蛋了。自从这个善良的女人当上主妇以来,这样的灾难,还一次也不曾来临到她头上。吓得她颓然坐在一捆干草上面,用围裙遮住脸,不忍心去看正在垂死挣扎的小羊羔。
“哎呀,我真倒霉!” 她沉痛地叹息着。“现在我可怎么办呢?厉害的男人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拿什么话回答他呢?唉!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得不到上帝的保佑啦!”
可是她马上又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
“难道说这几头牲口是我在人世间一切幸福不成?不是另有斯切凡吗?不是另有孩子们吗? 她对自己的泄气丧气感到羞愧。”
“全世界的财富都毁灭了也无所谓,我另有丈夫和四个孩子哪。喂婴孩的奶水还没干,大一些的孩子们要喝水,井里有的
是。即便是同斯切凡非吵一架不可,他会狠狠地揍我一顿,那就让他揍吧!这不过是家庭生活当中片刻的不兴奋而已。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不对。一到收割的时候,我就去收割,到了冬天,我可以纺纱到深夜。不拘怎样,我能攒起几个钱来,再买一头母山羊,弄到了母山羊,山羊羔也会有的。”
这些念头使她规复了旺盛的生命力和乐观兴奋的心情。她擦 干眼泪,睁开眼睛一看,看见自己脚下有一片闪闪发光的树叶 子。那叶子像金叶子一样亮晶晶的。她拾起叶子,看了看。叶子 重得跟金子一样。她猛然跳起来,拿着叶子到隔壁一个犹太女人 家里去,兴高采烈地给她看这个意外的发现。犹太女人断定这是 一片纯金的叶子,事先就买了下来,把两块厚厚的大银元放在桌子上了。所有的忧愁一扫而光。这样多的钱,可怜的女人还从来没有拿到过。她跑到面包店里,买了一个大面包和一个8字形的小甜面包,又给斯切几买了一条羊腿,预备晚上他又累又饿地回到家里吃晚饭时给他吃,他们乐得又蹦又跳。她给饥饿的娃娃们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当娘的心中的喜悦使她容光抖擞。现在伊丽莎要做的事,是拖走那些显而易见是给女巫念咒念死的牲口,尽可能把这件不幸的事瞒着丈夫,瞒得越久越好。然而她偶然朝饲糟瞧了一眼,却看到其中竟然有一堆金叶子,她大为惊奇!如果她知道一些希腊民间的故事,她本来很轻易猜想到,她那些心爱的牲口是因为生了米达斯天子① 的毛病而死去的。不过她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因此,她赶忙磨快了一把刀,把死羊开了膛,发现羊胃里有黄金,有小苹果那么大。几只羊羔的胃里也是如此。
① 米达斯是希腊神话中弗利季亚的天子,根据他自己的请求,神明使他有了一
种本领,无论他碰到什么东西,都会变成金子。弗利季亚是现代小亚细亚西北部的
一个国家。
现在她已不晓得自己有了多少钱财。然而同时一个老大的顾忌又落在她的心头上。她开始感到不安,怕这怕那,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不知道,她把自己的金银财宝锁在箱子里好呢,依然埋在地窖里好,她怕盗贼!也怕有人来挖宝。此外,她也不愿意把一切都摊开来给贪心的斯切凡知道,因为她有理由担忧丈夫想发横财,会沉没一切金子,使她和孩子们照旧受穷。她考虑了好久,到底怎么办才好?可是结果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
伊丽莎居住的村子里有一个牧师,他对于所有受欺负的女人都会出面庇护。因为生性慈善,大概出于对弱小者的女性有好感,他对妇女们总是特别优待,对于虐待他那些精神上的闺女(daughter)的粗暴男人,他是不肯饶恕的。如果有哪一个当妻子的向他告状,他总是站在女的一方面,对于任性妄为的家庭暴君,他总是严厉地责令忏悔。郁闷不乐的斯切凡在妻子身上发泄怒火的时候,他从来不吝惜给予他狗鱼的肝脏① 钱,也讲到现在她所担忧的事。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把随身带来的金银财宝一切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① 据圣经所载,狗鱼的肝脏具有奇妙的特性,可以制服人。
牧师听到这种奇事,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十字,同时对于这个穷女人的好运气深感欣慰。然后,他一面摆弄着自己头顶上的帽子,一面仔细考虑,给她出个什么念头才好。怎么样才能使她静静地、人不知鬼不觉地、太平无事地花用自己的财富,怎么样才能不让领心的斯切凡把金子独吞了。长时间的思考过后,他终于开了口:
“我的闺女,你听着,我有一个好念头:你把金子称称份量,交给我保存。然后我给你一封用意大利文写的信,就说信是你哥哥寄来的。就说他好几年前离开故乡到外国去了,在威尼斯人那里找到了工作,乘他们的船到了印度。就说他死在印度,遗嘱里写明,把一切遗产送给你,有一个条件是:遗嘱执行人必须是一位教区神父,为的是把一切遗产只能交给你,而不得交给任何人。为此,我既不要求酬劳,也不要求感谢,只要你许一个愿, 捐献给神圣的殿堂一套珍贵的法衣,放在法衣圣器室内,表示你对上天赐给你的幸福心怀感激。”
这种念头很合乎伊丽莎的心意,她对牧师许了愿,要买来一 套法衣。他当着她的面,于心无愧地称好啦金子的份量,称得一个德拉马① 也不少,随后把金子收进教堂的金库。伊丽莎高高兴兴、满写意意地走了。
① 德拉马是希腊货币的名称,或称 “打兰”,本是一种称药的单位,一 “打兰”
等于3.73克。
留别擦尔也是一个保护妇女的山神,和慈善的乡村牧师是一样的,差别仅在于,后者尊敬一切女性,因为,据他说,圣洁的处女是站在他一方面的。他对待一切女人一视同仁,不偏爱任何一个,以免善于诽膀的长舌妇坏了他的名声。留别擦尔则相反,因为一个姑娘诳骗了他,他本来是憎恨所有的女性的。然而,一想到那个姑娘,回忆就会使他产生宽远大量的心肠,在这种时候,他也就会去庇护某一个女人,对她进行帮助。因为勇敢的农妇,以其思想方式,以其行动举止,赢得了他的好感,因而他对粗暴的斯切凡心怀不满,他渴望替善良的女人对丈夫进行报复,打算同他开一个玩笑,开一个把他吓得半死的玩笑。山神预备用这种办法治服这个男人,使他服从妻子的摆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乘着缓慢的晨风,越过群山和峡谷,像巡逻兵一样,在所有通连波希米亚的叉路口和大路上,寻查着背货品的旅人,发现了以后,山神就追上去,用海关官员一般明察秋毫的眼光审阅他背的货品。幸亏没有一个玻璃商人走过这些地方,否则这样的商人一定会饱受嘲弄和遭到损失,而毫无要求赔偿的希望,纵然他不是留别擦尔找的那个人,也同样逃不掉。
山神寻查得这样仔细,重负在身的斯切凡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傍晚时分,大路上出现了一个结实的精力充沛的人,背上背着一个大筐子。他每走一步,那步伐都很刚强,同时背着的货品也收回清脆的响声。留别擦尔从远方看见他以后,心里高兴起来:他现在可以利用自己这个牺牲者消遣一番了。
斯切凡气喘吁吁地爬山,已经爬得很高了,只剩下最终一个高岗需要翻越已往,再往前就是通往自己村庄的下坡路了,因此他放慢了脚步。可是山坡陡峭,货品又重,斯切凡迫不得已多次停下脚步,用一根骨节粗大的棍子把筐子支撑住,为的是减轻身上的负担,和擦擦满头的大汗。他鼓足最终的力气,终于走到山脊上,从这里起,有一条非常可爱的巷子通往山下。在半路上有一棵锯倒了的松树,旁边是一个树墩子,像蜡烛一样直,表面像桌子一样平。周围芳草如茵,野生亚麻一片翠绿。累乏了的斯切凡觉得这块地方十分诱人,是个十分方便休憩之处,他没有多考虑,就卸下来了背上重重的的筐子,放在树墩子上,他自己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树荫下柔软的草地上了。在这里,他心中一个劲儿地盘算这批货品可以使他净赚多少钱,正确地盘算过后,他得出结论:如果赚来的钱一点儿也不给家里,那么恰好有足够的钱在史密杰贝尔格的市集上买一头运货的驴,至于家里吃的穿的,那就让妻子那双勤劳的手去挣好啦。他想到将用一头灰驴驮货,自己可以安然安闲地在旁边走路;而现在,他的肩膀都磨破了皮!想到这里,他的精神振作起来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沉湎于这样的悲哀与理想之中了。
“有了驴”, 他在考虑,“不用费力我就能用它换来一匹马。马厩里有了马,也就会搞到一小块地,那就可以种上燕麦了。一块地很轻易会变成两块地,两块再变成四块,过些时候可以有整整一个胡法,最终就会有一个农庄。到时候,我就给伊丽落买一件新衣裳。”
他在自己的理想中已经跑得那么远,简直比得上米歇尔公爵大概那个不难看的卖牛奶的女人①。但是这时候,留别擦尔在树墩子周围吹起一股旋风,把装玻璃的筐子刮翻在地上,一切货品跌得粉碎。这像是晴天霹雳打中了可怜的斯切凡的心。在同一时候,远方响起了雷鸣般的笑声,也许,这是跌碎玻璃引起的回声吧。然而,斯切凡却感到喧笑声是幸灾乐祸的声音,又感到这飓风不可思议的力量并非自然现像。他环视四周,发现树墩子和树都不见了,他不费力就猜到了他的灾难是谁造成的。
① 闻名歌剧中的人物。
“啊,留别擦尔!” 他抱怨说。“你多么残忍哪!我什么事得罪了你?为什么你夺走了我用血汗挣来的一点钱?哎呀,现在我一辈子都毁啦!”
斯切凡大怒,他很想狠狠地欺侮一下山神,就用极下贱的话不住口地骂他:
“大暴徒!”他喊道,“既然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就把我也掐死吧!”
在这一瞬间,他确实觉得自己的生命并不比一堆碎玻璃值钱。可是留别擦尔连影子也不见了。为了避免空着双手回到里,破了产的斯切凡把碎玻璃收集起来,希望在玻璃工厂哪怕是换来几块小玻璃,也好重新开始做生意。斯切凡活像一个连船及一切活人和死货都被贪食的陆地沉没了船主,在沉思中慢慢地下了山。他的思想负担很重,可是他已经想出了一个新打算去弥补自己的损失和规复自己的营生。他想到了羊圈里妻子饲养的羊。不过,她喜爱这几头羊,大概不亚于喜爱自己的孩子们,因此他很清楚,好说好商量是搞不到这几头羊的。他想半夜间回家去,要静静地回去;把几头羊牵到史密杰贝尔格市场上去卖掉,用得到的钱再去买货;然后再回到家里,故意跟妻子找岔子吵架,硬说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没看管好山羊,因为她不小心,羊都被人偷走了。
不走运的玻璃商贩心怀如此狡诈的战略,身上带着玻璃碎片,躲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中,郁闷焦虑地等待着黑夜来临,以便自己去偷自己。刚敲过十二点,他就像一个贼,翻过了低矮的院门,从里面把门打开,忐忑不安地偷偷钻进羊圈。他一向担忧,他干这种坏勾当,会不会给妻子碰见。羊圈同往常不一样,没上锁,这种状况使他惊异,同时也使他高兴,因为这种疏忽大意,使他有可能为自己的意图进行辩护。但是羊圈空空荡荡,既无老山羊,也无小羊羔。最初的一刹那,他张皇失措地认为这是另一个同行———另一贼先来了一步,准是一个在盗窃方面更灵巧的能手。所谓灾患丛生嘛。他如呆如痴地坐在草垫子上,陷入心中无主的绝望之中。最终的一次尝试———买卖重新做起的尝试,完全毁灭了。
伊丽莎心情十分兴奋地从牧师那里返来以后,赶忙着手预备,好让丈夫返来时吃上一顿节日般的晚餐,她也邀请妇女的保护者———神父来吃饭。他答应带来一小坛子酒,以便在悲哀的餐桌上饮酒时,向歇息好啦的斯切凡述说他妻子得到大笔遗产的事;也要说说明他在什么条件下可以动用这笔财富。天到傍晚时分,她时时往窗外张望,看一看斯切凡来没来。等得不耐烦了,她跑到村口,睁开黑眼睛朝路上望。丈夫到这时候还不返来,她很不放心。夜幕来临以后,她在卧室里分外感到不安,重重的的不祥之预感折磨着她,关于晚餐,她早已完全忘了。她久久地不能合上哭肿了的眼睛,一向到拂晓以前,她才心猿意马地打了几个盹。
可怜的斯切心在羊圈里受到懊恼和寥寂的折磨也并不轻。他是那样的沮丧,那样的胆怯,以至于不敢去敲房门。最终,他依然从棚子里走出来,犹犹豫豫地敲了敲门,用悲戚的声音叫道:
“亲爱的老伴儿,你醒醒,放自己的丈夫出来吧!”
伊丽莎一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像轻巧的羚羊(antilope)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她奔到房门口,欢天喜地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然而他却冷冷淡淡地对待她的热情接待,从背上卸下来筐子,面色阴沉地坐在凳子上。本来感到很幸福的女人看到他那张郁闷的面孔,心里很可怜他。
“亲爱的丈夫,你碰到了什么不幸的事?”
他的回答只是呻吟叹息。然而她依然很快就问清了他苦恼的原因,因为他心里实在憋的慌,忍不住向温柔的妻子吐露出自己所遭遇的不幸。她听到原来是留别擦尔对丈夫开了一次很厉害的玩笑,事先不费事就猜到了山神善意的企图是什么,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别的时候她这样一笑,斯切凡自有跟她算帐的办法,然而这一次,他没惩罚妻子这种显明的轻浮行为,只是怯生生地问了问山羊怎么样。这个问题使妻子更加高兴起来,因为她心里有数,一家之主一定是把一切都查看过了。
“你对我的牲口怎么这样不放心哪?孩子怎么样你还没问过嘛!山羊现在都会在牧场上,它们都很好哇,你对留别擦尔耍的把戏,何必这样不痛快呢?!谁知道,也许他,大概还没有别的什么人,会大大地酬劳我们一会儿的。”
“那你就一门心思去等着吧。 斯切凡绝望地说。”
“你别这么说,有时候你料想不到,可是福神会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来敲门!” 妻子反驳说,“别泄气呀,斯切凡!你损失了你的玻璃,我损失了我的山羊,可是我们另有四个结实的孩子和四只强壮的手嘛,可以用来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嘛!这些都是咱们的财富呀。”
“唉!让上帝可怜可怜他们吧!” 痛苦已极的丈夫喊着说。
“既然咱们没有了羊,那就只好把四个小家伙都扔到水里去,我是无法养活他们的。”
“好吧,我有法子养活他们!” 伊丽莎说。
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肠好的牧师走了出去。他在门外已经听见了一切谈话,现在他也来参加。他对斯切凡讲了一段冗长的说教,谈到小气是万恶之源时,他恰如其分地开导了他一阵子,接着又对他讲了一个圣经上的寓言。最终,说他妻子得到了重大的遗产,而且取出一封意大利文的信,读了其中一段,说根据立遗嘱人的心愿,村子里的教区牧师被指定为遗嘱执行人。又说他那位已故舅爷的遗产,已经存放在可靠人的手里了。
斯切凡听呆了,像一只木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不断地摇头。当牧师提到誉满全球的威尼斯共和国的时候,这位神父毕恭毕敬地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帽子。斯切凡定了定神,一会儿扑在贤妻的怀里,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对她表示的爱,和头一次同样热烈,只是现在显而易见是出于别的效果。但是伊丽莎照样很热情地接受了他的爱。而今斯切凡变成为一个又随和又殷勤的丈夫,变成为一个疼爱子女的父亲了,同时又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当家人,因为游手好闲是不合乎他的本性的。
正直的牧师逐渐把金黄兑换成硬币,用这些钱买了一个大农庄,斯切凡和伊丽莎经营这个农庄一向到老。多余的钱牧师借出去生息。他保管受自己监护的女人的资产十分认真,十分诚实,就像他治理教堂的金库一样。除去一套法衣以外,不曾要过任何别的报酬。那套法衣确实非常富丽华丽,就是大主教本人穿在身上,也不会失身份。
温柔而诚实的母亲,到了老年,饱享儿孙之乐。留别擦尔看中了的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位勇敢的少年,他在三十年大战中,在瓦伦史坦① 率领下的皇家军队里服役甚久,成为与史塔里罕奇② 并驾齐驱的闻名武士。
① 瓦伦史坦生于1583年,死于1634年,“三十年大战” (1618—1648) 中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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