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那年,父母亲在一次沉船事故中不幸丧生。哥哥与我相依为命。
日子虽然过得艰辛,却因了哥哥的关爱,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没想到,十二岁那年,一场矿难又夺走了我唯一的亲人,哥哥也撇下了我。那时候,嫂嫂刚刚嫁到我家。没过多久,就有人给嫂嫂说媒,对方是一个死了妻子的屠夫,家景不错,人也结实。嫂嫂问了一句,“带着康明行吗?”那个穿红戴绿的媒婆便再都没有登门。
此后,又有几家相继来说媒,嫂嫂始终只有一个要求,带着康明可以,不然就不行。嫂嫂是殷实人家的闺女(daughter),当初嫁给大哥时,遭到了家人的竭力反对,甚至要和她断绝干系,可是嫂嫂仍然嫁了过来,她注重的是大哥的人品。大哥去世后,嫂嫂没少受娘家人的奚落,逼她早日改嫁,她那蛮横的弟弟甚至扬言要烧了我们的房子。嫂嫂依然那句话,“改嫁可以,必须带上康明。”尽管嫂嫂鲜艳贤慧,但谁家又愿意她拖着个累赘嫁已往?她的家人气得直跺脚,再也很少来往。嫂嫂在一家毛巾厂上班,一个月才一百多块,有时厂里效益不好,还用积存的劣质毛巾充作工资。
那时,我正念初中,每个月至少得用三四十块。嫂嫂从来不等我开口要钱,总是自动问我,“明明,没钱用了吧?”一边说一边把钱往我衣袋里塞,“省着点花,但该花的时候不能省,正长身体,多打点饭吃。” 我有一个专用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嫂嫂每次给我的钱,日期和数目都一览无余。我想,等我长大挣钱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嫂嫂的养育之恩。中考之前,我对嫂嫂说,“嫂嫂,我报考了中专,可以早一点出来工作。”嫂嫂一听,愤怒地看着我,“你怎么能这样,你将来要考大学的。不行,得给我改过来。”第二天,嫂嫂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去找老师,硬是将自愿改了过来。我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嫂嫂得知新闻,做了丰盛的晚餐祝贺,“明明,好好读书,给嫂嫂争口气。”嫂嫂说得很轻松,我听得很重重的。
第二天,嫂嫂是红肿着眼睛返来的。我问她怎么了?嫂嫂沙哑地说了声,没事儿,刚才让沙子撞进眼睛里了。说完赶紧去打水洗脸。第三天她弟弟过来嘲讽她我才知道,嫂嫂为了给我筹集学费,去向娘家借钱,被娘家人赶了出来。看着嫂嫂另有些浮肿的眼睛,我说,“嫂嫂,我不念书了,现在文凭也不那么主要,许多工厂对学历没有什么要求……”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嫂嫂一巴掌打了过来,“不读也得读,难道像你哥一样去挖煤呀!”嫂嫂朝我大声吼道。嫂嫂一向是个和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发火。 那段时间,嫂嫂总是返来很晚,每次返来都拎着一个大编织袋,疲惫不堪。我问她袋子里装的什么,嫂嫂始终不给我看。有一日晚上到同学家取书,远远的看见路灯下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面前铺着一块白布,上面摆满了鞋袜、针头线脑什么的。是嫂嫂。我没有走已往“揭穿”嫂嫂。我远远的看着她时而躬着身和别人讨价还价,时而把细碎的钱理了又理。阴晦的灯光下,嫂嫂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十一点半,嫂嫂才提着编织袋返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疲惫,却绽满笑脸。看见我坐在桌前书,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明明,饿了吧?嫂嫂做饭给你吃。”我背对着她点摇头,不让她看见我眼里盈满的泪。那天晚上,嫂嫂晕倒在了厨房里。我听见轰隆一声过后冲进厨房,她侧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我赶紧将她背往医院。医生说嫂嫂是因为营养不良引起贫血,加上劳累太过才导致晕厥。我要在医院照顾她,被嫂嫂轰了出来,“快回家习功课,就要开学了,高一是很关头的一年。” 嫂嫂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脸色仍然苍白。但她照常上班,晚上依然拎着那只编织袋去摆地摊。我实在忍不住,跑已往一把将编织袋夺了下来。嫂嫂似乎知道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微笑着对我说,“明明,还差一点,再挣些就够了。”说完轻柔地从我手里拿过编织袋,斜着肩膀走进夜色。 靠嫂嫂每晚几块几毛地挣,是远远不够支付学费的。嫂嫂向厂里请求着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依然差一点,她又去血站卖血。
嫂嫂本来就贫血,抽到300cc的时候,护士实在看不下去,才自作主张地拔了针头。这些嫂嫂都不曾说,是之后那位护士——我同学的姐姐说的。嫂嫂亲自把我送到学校,办理了入学手续,又到宿舍给我铺床叠被,忙里忙外。她走后,有同学说,“***对你真好!”我心里涌过一丝辛酸,“那不是我妈,是我嫂嫂。”同学们吁嘘不已,有人窃语,“这么老的嫂嫂?”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家离学校很远,每个月我才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嫂嫂都会预备丰盛的饭菜招待我。临走还做好多的菜,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通知我哪些要先吃,哪些可以后吃。每次都是看着客车走远,嫂嫂才放下摆荡的手。而每次回家,都发现嫂嫂又比上次苍老了许多。发现她头上竟然有了白发时,我念高二。为了供我上学,嫂嫂不光在外面摆地摊,还到纸箱厂联系了糊纸盒的业务,收摊返来大概遇上雨天不能外出摆地摊,她就坐在灯下糊纸盒。糊一个纸盒四分钱,材料是纸箱厂提供的。那次回家,看见她在灯光下一丝不苟地糊着,我说,“嫂嫂,我来帮你糊吧!”嫂嫂抬起头望了我一眼,额头上的皱纹像冬天的老树皮一样,一褶一褶的。失去光芒的黑发间,赫然有几根银丝参差着,那么醒目,像几把尖刀,锋利地插在我的心上。嫂嫂笑了笑,“不用了,你去书吧,明年就高三了,抓紧冲刺,给我争口气。”我使劲地摇头,转过身,眼泪像潮水一样汹涌。
嫂嫂,您才二十六岁啊!想到嫂嫂刚嫁给大哥的时候,是那么年轻,平滑的脸上白里透红,一头乌黑的秀发挽起,就像电视里、挂历上的明星。我跑进屋里,趴在桌上任凭自己的眼泪扑簌簌直落。哭完,我拼命地看书、解题,我通知自己纵然不为自己,也要为嫂嫂好好读书。
我以全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了北一所名牌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嫂嫂买了很大的一卷鞭炮,长长的一溜铺在地上,像条白色的火龙。嫂嫂扑灭一支香,递给我,“明明,你去点鞭吧!”我接过香,就像接过嫂嫂所有的期盼和祝福。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引来了四乡八邻的人们。那天,嫂嫂的爹娘另有弟弟也来了,站在人群中。嫂嫂看见他们,走了已往,扑在她母亲肩上,失声痛哭。晚上,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吃饭。她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说,“康明,你真该好好读书。” 我挨个敬了嫂嫂的家人,真诚地感谢他们给了我一个好嫂嫂。最终敬的是嫂嫂,她站起身,笑着说,“明明,一家人,就不要跟我虚心了!” 大学里的生活和学习比在高中轻松得多,每年我都以优异的成绩得到学校的助学金。而且,另有许多课余时间去打工,半工半读,基本不需要家里的钱。嫂嫂却仍然每个月寄钱给我,要我吃饱穿暖,注意身体。某一天我对着那个记录着嫂嫂每次给钱的笔记本时,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恨起自己来。嫂嫂给予我的,岂是一个笔记本可以记录?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将笔记本撕得粉碎。
大三没念完,我就被中关村的一家IT公司特招了。我将新闻电告嫂嫂时,她激动不已,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这下好啦,这下好啦,嫂嫂也不用为你操心了。康英也可以安息了。” 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迸出一句话来,“嫂嫂,等我毕业了,返来娶你!”嫂嫂听完,在那边扑哧笑出了声,“明明,你说什么混帐话呢!将来好好工作,争取给嫂嫂讨个北弟媳。”我倔强地说,“不,我要娶你。”嫂嫂挂断了电话。 终于毕业了,我拿着公司预付的薪水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时,嫂嫂已经备好啦饭菜,只等我返来。饭桌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见我返来,嫂嫂说,“康明,快叫张大哥。嫂嫂以后就去跟他过了。”那个男人站起来,和我握手,一边啧啧地说,“真不简朴,大学生呢!”我和他只握了两秒钟,就跑到房间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在心里问,“嫂嫂,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照顾你的机会?”
没过多久,嫂嫂和那个姓张的男人就结了婚。我去了,喝了许多酒。嫂嫂也喝了不少,隐约听见她对别人说,“看,这就是我弟弟康明,名牌学校的大学生呢!在北工作。”言语之间充满了自豪。之后,因为工作繁忙,我不能时常回家,只将每个月的工资大半寄给嫂嫂,可每次嫂嫂都如数退回。她说,“明明,嫂嫂老都老了,又不破费什么,倒是你,该攒点钱成家立业才对。”还时不时给我寄来故乡的土特产,说,“明明,好好工作,早些成家立业,等嫂嫂老了的时候,就到你那里去住些日子,也去看一看首都北,到时可别不认得老嫂嫂啊!” 我的眼泪就像大水一样泛滥开来,我亲亲的嫂嫂,弟弟怎么可能忘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