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和米佳是怎么熟悉的了。只知道从幼儿园开始,这个人就死缠烂打地跟着我——要么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用田字格歪歪扭扭地一篇儿又一篇儿重复写一个字;要么坐在从我这数起第某张桌子前,一边瞄老师,一边心惊肉跳地打瞌睡;最远的一次也是坐在隔壁班里,放学了还要找我一路走的。出现这种状况,最开始我以为是纯属巧合,之后嫌疑是有人故意安排。之所以有这样的猜想,是因为从小到大,虽然没有刻意追求,我却三年如一日地讲卫生懂礼貌成绩优异且不曾露出任何马脚,是标准的三好孩子的典型,所以保不准不会落进某些家长的眼睛里,被物色为择邻而居的绝佳对象。况且米佳妈每次见到我时甜甜的笑脸似乎又为我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及至之后看到米佳称呼严厉的教导主任为舅妈,我更是听到了悬疑落地的声音。总之,不管怎么说,如果朋友的新旧程度与相处时间的长短成正比,那么米佳算得上是我货真价实的老友了。大概,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冤家了。
一
不过我猜测米佳并不知道***的良苦用心。因为她总是对我在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方面日渐显露出来的过人天赋不以为然不屑一顾,而且对我在体育课上三脚猫式的跨栏举措大加嘲讽。说实话,各种体育器械对我来说等于变着法折磨人的刑具,米佳却每次都能眼不眨、气不喘地轻松过关,这一点着实让我羡慕、妒忌、耿耿于怀了好久。许多年以后米佳曾问起我,事先是不是在装淑女,以骗取那位刚从体校毕业的帅老师的同情。我说不是,我只是觉得危险畏惧伤着,你看稍微安全一点的项目比如立定跳远我的显示就很不俗嘛。她事先“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沙发里,笑得差点撒手人寰。
其实我外表平静,心里却像米佳一样渴望冒险。不然四年级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米佳提议去偷收发室门卫辛辛苦苦种下的一小片萝卜,我不会一口应承,欣然前往。事实上,我们并不想成为旁门左道之徒,再说那种辣乎乎的植物又实在难合我们的胃口。我们只是想弄清楚,那个老人如此用心经营的到底是红萝卜、青萝卜、亦或白萝卜,只是想讨讨小厌,闯闯小祸,仅此而已(之后学了《醉翁亭记》晓畅了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概叫“钓胜于鱼”)。不过尽管两个人努力做到轻手蹑脚鬼鬼祟祟,依然打扰了老人家的午觉,吓得我们落荒而逃。可能事先海拔还不够理想,老人家腿脚又太过利落吧,总之眼看着他箭步如飞,跟国家队出来的差不多,没几下就到了跟前,当场狠训了我们一顿过后还不忘第二天到老班那儿再参一本。米佳本就前科累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可惜的是,我清清白白的信用一朝扫地了。直到现在我都不得而知我的档案里早期经历那几页上,是不是列着“偷萝卜未遂”的字样。
初一的时候,米佳和我开始拼命似地吃一种干脆面,商标像是是“小熊笨笨”、“笨笨熊”、“小狗(pup)熊”什么的,诸如此类,记不清了。总之目的是要相助集齐有关事先正在热播的日本动画片《花仙子》的一套卡片。在那个险些每个女孩儿子的课本里都三步一岗、两步一站地夹着些糖果包装、香烟纸盒之类小玩意儿的年代里,那些印刷精美、巧笑倩兮(我是说花仙子)的卡片对我们极具诱惑;加上广告词里有“一切集齐可获大奖”一项,杀伤力也不低。于是米佳和我心甘情愿地掏光了所有的零用钱,直到我们的书桌里已经小有成就,直到我发现那些卡片重复的几率越来越高,最终几张竟打死也不肯出来了为止。没过几天米佳不得已向米佳妈招了供,因为她反反复复地吐酸水不小心被看到了。米佳妈非常心疼,导致之后一个月米佳的午饭盒都非常丰盛,自然我的饭盒也跟着非常丰盛起来。于是我们一边大骂狼(wolf)心狗肺的商家跳到钱眼儿里去了、涓滴没有职业品德、置中国少年儿童的安危于不顾等等等等,一边在大吃大喝中逐渐规复了康健。
进了高中,米佳和我双双迷上了琼瑶。不同的是她总是哭呀哭的,我却只动心不动容。于是她免不了说一些我要么心硬如铁要么泪腺有问题之类的大话。我是太沉默内敛的人,米佳是太轻易感动的人。所以我会受轻微但长久的内伤,米佳会有猛烈而长久的迷惑。这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似乎都得到了验证。
二
相对来说我这个人依然比较理智的。高三开始的时候,我停下一切理想,大搞题海战术。米佳却依然拿着气死人的成绩单去见家长。眼看米佳妈的头发朝如金丝(染的效果不错)暮成雪的,我想我也该出手相助了。那个时候还不流行互联网,我费了好大心思才淘到琼瑶的一段话:我原以为生命年轻的时候,就像散步时一段很长的路,可以慢慢地走,很少去想该抓紧些什么,亦或去珍惜些什么。许多东西浪费了,许多东西放弃了——原以为可以无怨无悔。可是……“可是”前面的话自然不必多说了。米佳查明了这话确实出自精神偶像之口,于是听话。
高考的前一晚,米佳和我太过镇静亢奋,一齐失眠了。相互质问了一通“还能否干点儿事业了”,然后一路数绵羊(sheep)。“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好大的牧场好多的羊啊……一千七百一十一、一千七百一十二、一千……”等我十分困难积攒了一些睡意,考试铃声模糊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响起来。一遍,一遍,再一遍。是电话。
“喂!你数到多少了?”米佳在那头“咣当”来了一句。
“***!”我咬牙切齿,心想,忘了拔电话线真是本年度最大的失误。
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新鲜的事儿。先是我带着最心爱的两支笔忽忽悠悠地进了考场,却满脸光芒地走了出来,一切顺利。接下来是米佳乐颠儿颠儿地跑来炫耀她的显示可谓可圈可点,看来上H大有希望。再接下来我们先后收到了H大的录取通知书。再接下来我们竟然住进了同一号楼的同一楼层。真是堪称世纪末的神迹。我说了一句“米佳你怎么回事,阴魂不散啊”,她回了一句“小样儿,又撞上你算我点儿背,你个八格牙鲁的”,权作祝贺。从此我们开始在同一个大院里穿梭来往。我持续做我的莘莘学子,她持续砸她的钢琴(忘了交代了,米佳在米佳妈的指引下像模像样地踏上了艺术之路)。
三
米佳从小就习惯于忙三火四踩着上课铃进教室,所以险些每一年她的期末评语中都有“时间看法不强”、“时间看法差,望改进”、“时间看法极差,望增强改进”这样的话。进了大学,家长教师联盟宣告解散,米佳的日常作息越发杂乱起来。当这个城市的第一批网吧如雨后春笋般在各高校的围墙外平地而起的时候,米佳一马当先杀了已往,成为这个城市的第一批网络MM。赶上周末,晚上9点精神饱满地跑出去,早晨6点红着眼睛踩着棉花飘返来,对她来说是常有的事。纵然正午12点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地起了床,大脑也暂时处于休眠状况,要等上几分钟面部表情才会生动起来,还美其名曰“电脑开机还得容个工夫儿呢,我这么大个人,还不得运行个背景操作系统,杀杀毒什么的”,非常太过。而我那个时候正泰然自若、波澜不惊地在过我三点一线式的传统生活。去逛个街、淘个宝,就算一大关了。米佳借此叫我“小曼(慢)”,取“步子又小,倒腾得又慢,跟不上地球自转”之意。我只好报复性地称呼她为“大葱(匆)”,取“来去匆匆,无影无踪,嘴尖皮厚腹中空”之意。我整天“葱啊,葱啊”地叫个不停,之后觉得实在不雅,加上米佳至今不食葱蒜,听一下也会反胃,再说我虽然不擅“网”事,过个盘算机二级倒还不成问题;她虽然偶尔到了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地步,期末考之前闭关修炼一阵子好歹也能蒙混过关。于是彼此达成协议:互不干涉、互不歧视、互不恶意评论对方的生活方式;如有看不惯的,可以采取躲避态度。
不过有些时候,短兵相接是没有办法的。比如大二那年我们就遭遇在了一场系际辩论会上。米佳平时属于喜鹊(magpie)一级的人物,超级扰民。所以有人传言此人巧舌如簧,非等闲之辈,听她发言需要撑把伞的。我窃笑那是他们不了解米佳。事实上,大多数状况下,米佳都是出口千言,离题万里,漏洞百出,没有什么坚固的内容。而不谦虚地说,我恰恰相反,不爱八卦,但是知道怎么把道理讲清楚。所以至少在米佳这个环节上,我是有胜出的把握的。到了自由论辩阶段,米佳果然越来越缺乏逻辑性。看得出她表面上虚张声势,现实上已经脆弱到了极点。打个比方,就如同一只负重到了极限的大象(elephant),再轻轻加一根稻草也会翻身跌倒一样。这个时候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犯了面对敌手时一个最大的隐讳,动了恻隐之心,没再追问下去,点到为止了。还好最终赢家是我们,不然不被队友当作叛徒骂死才怪。
四
日子像水一样“哗哗”地流已往了。米佳在网吧和琴房里磨细了十指,我老人家在教室和书馆里读厚了眼镜。及至到了毕业的边缘,我们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发现就业市场并不十分容人乐观,“毕业等于失业”的说法并非毫无理论依据,一会儿慌了神。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再其次也。”米佳和我同属于这第三类,只是米佳因为感情波折,困顿较我又多了一重。我刚才是想说,我们决定加入考研大军,碰碰运气。于是在那间摆着又厚又重的墨绿桌子、所有人都保持专心姿势的自习室里,在自习室旁边那间弥漫着煮咖啡与煮方便面殽杂味道的“休闲小站”里,米佳和我携手熬完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冬天。然后她去了南方,我留在了原地。
之后米佳时常在很悦目的信纸上写满思念寄给我。要不就大老远地邮来一堆七零八落的好东西:别致的墨水笔、新鲜的帽子、录了一些笑话和歌的盒式磁带、仿古的又旧又黄的皮面记事本,甚至我们都喜欢而且到处都卖的“德芙”巧克力。尽管有时候要付的邮资比包裹本身贵出许多,这个蠢人仍然痴迷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我偶尔也会和她在QQ上见晤面。一边不着边际地胡侃,一边看着她在电脑里一动一动的样子觉得很可笑,一边感叹科技进步真是好啊真是好。
五
就这样,米佳和我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里,没心没肺、无拘无束、无休无止地笑着,闹着,转眼长大成人,又转眼合并。我们有那么多相同的影象。比如一路抱怨食堂的包子咬一口没有馅儿,再咬一口馅儿没了;一路根据作业量的大小评论一位老师的残酷,另一位老师的体贴;一路向往意大利的甜美乡村,向往那里橙白色的墙壁上爬满油绿色的长青藤;一路找了“替身”,逃了课,只为在第一场雪中玩儿个淋漓畅快;一路惊异于孙燕姿那么瘦小的身体却有那么刚强的歌声,于是喜欢了她……当然我们也吵架。比如我说住上铺视野开阔,她马上说但空气稀薄;我说你把个被子叠得像花卷儿似的,看教官怎么整治你,她马上说至少花卷儿比馒头艺术代价高;我说你不让我戴眼镜,鬼知道子弹落哪儿了,这射击考试我几时能过?她又说这50年代的破枪反冲力超级大,眼镜万一碎了扎了眼睛,你跟谁哭去?等等等等。
不觉中米佳已成为我的死党。没事儿的时候翻出来想一想,一路上有这样一个知己陪着你,觉得真是幸福而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