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日本天明宽政年间(公元1789年后),常陆龙奇山田一个财主家有一个长工,名叫八兵卫。他是个紫脸膛的男人,50上下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满腮的虬须根根如铁,一头浓发灰蓬蓬横生倒竖如一堆乱草。
八兵卫能吃也能干活:吃饭时,人家只来得及吃了一小碗,他早左一碗右一碗,七八大碗的饭下了肚。眼睛一眨,他已将一饭篮饭吃了个底朝天,还说只填了一个肚角。他的铁耙有常人的三把大小,人家还翻不到一畦地,他已手起耙落,转眼间已翻好啦一亩地。他不言不语,只是笑眯眯地干活、吃饭,嘴里时不时叼着一只大烟斗,吞云吐雾地抽他那抽不完的烟,甚至睡觉(sleep)前还得美美地抽上一斗。他的东家是个小心郑重的人,生怕八兵卫的嘴不离烟,会造成火灾,不准他抽烟。
八兵卫想了想,道,“东家不让我抽烟,怕的是我失火。从明天起,我再不点烟,改成嚼烟叶,怎么样?” 东家奈何他不得,只好苦笑笑,道:“只要你不用火,你 就是去嚼石头,我也管不着你。”殊不知他改嚼烟叶后性情大变,竟嗜吃起各种虫豸来了。
看他吃虫倒也有趣:耕田之余,大家坐在树下歇息,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一匹硕大的蟋蟀(cricket)“噗”的一声从身后跳出来。八兵卫眼明手快,伸出蒲扇也似的大手一按,已经捉在手里了。他拿起蟋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笑眯眯地掐掉长须,剥去翅膀,一下丢进嘴里,“咕吱咕吱”嚼起来。
同他一路干活的长工们见他吃得津津乐道,问道:“八兵卫,味道怎么样?”八兵卫咂嘴嗒舌了一会,抹抹嘴巴,道:“又肥又脆,跟烤鸡差不多。” 蟋蟀要吃,蚱蜢(grasshopper)、蟑螂(cockroach)、纺织娘、蝼蛄、知了、地老虎(tiger)什么的也吃。这些虫子他是生吃的多,有时也烤熟了吃。如果捉到了四脚蛇(snake)、青蛙(frog)、癞蛤螟、蚯蚓、腹蛇、蟒蛇(python)什么的,他总要在野外生起一堆簧火来,掏出一把小刀,将头尾剁了,皮扒了,再在溪水里洗刷干净,斩成一段一段的,串在一根铁丝上,在火上烤得焦黄喷香,然后就着铁丝咬着吃。看他嚼得有滋有味的样子,闻着那直透鼻际的香味,真引得旁边的同伴个个垂涎欲滴,可是真要他们吃,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敢张嘴的。
八兵卫善吃虫豸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就在方圆百十里内传得沸沸扬扬的。
且说村里有一个地主,名叫谷武三郎,他家世世代代盘剥有方,传到他这一代,手头已经很有了几个钱;他平日里虽然爱钱贪财,但是与钱比起来,命到底是头等大事,因为没了命,有钱也跟没钱一样。事也凑巧,这天傍晚吃了晚饭,他边打着饱嗝,边剔着牙齿,慢慢儿踱到自己的地里去,看一看白天几个长工干着的活儿是否偷懒。他刚走到大树下,只听见草丛里簌簌在响,低头一看,妈呀,这是什么?这是一条两头蛇!两头蛇有两种:一种是两个脑袋并列的,身子和尾巴只有一个;一种是两个脑袋各长一头,一个在头,一个在尾部。现在看来,这种蛇也只是蛇的变异罢了;可是在现代人看来,这是大大的不吉祥。事先有这么一种说法:谁见了两头蛇,就必死无疑。
这天谷武三郎见到的正是个脑袋并列的那种两头蛇。
蛇因为不少是有毒,人见人怕,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只要你没惹它,它一般不碰你;万一咬上了,破费点钱,买来一帖蛇药,只要及时,人也死不了。可是见到两头蛇是另一码事。事先的人说,谁见了谁就得死,除非你将它打死生吃了,才没事。
然而谷武三郎在一见之下本来就已心胆俱裂,更别说是一把抓住它,生生将它吃了。他眼睁睁看着这蛇昂着两个脑袋,嘶嘶吐蛇信,徐徐悠悠地钻进树下的蛇穴里去了。
谷武三郎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他但觉得一股股凉意由脊梁骨往上冒,心冷得直痛,三十三个牙齿,捉对儿在厮打,自言自语:“妈啊这……这……这如何是好?这不是两头蛇吗?这么说来,我……我就要死了。”他站在树下,反反复复就这么念了半天,才苏醒过来:“快,快,找人来打死这蛇,这是条人见人死的蛇,不管我出多少钱。谁肯去打?……对了,我就说是条普通蛇,这样,他们就肯去打了……不对,等蛇一出来,他们丢下棍棒就跑,这钱还不是白花了?……纵然是被他们打死了,又有哪一个肯吃它?……” 猝然,他的心头一亮,因为他想到了八兵卫。他想:“有救了!我快去找八兵卫,只要给他钱他会肯的。我跟他说出实话。这人无妻无小的,没有家属拖累,人又爽气,说不定另有救……对,路,就这么一条了。” 想到这里,他小溜小跑,来到八兵卫那里,见八兵卫独自一个正坐在一堆稻草上斜靠着身子,优哉游哉地在嚼烟叶。他顾不得自己的体面,走上前“咕咚”一下跪在他面前。
八兵卫吃了一惊,忙扶起他问:“谷武老爷怎么了?别折煞了小人!” 谷武三郎咚咚磕着头,道:“老哥快救我一命。若不答应,我……我就只好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八兵卫扶起他来,说道:“谷武老爷平日待人虽然未免严厉了些,但小的是王老五骗子一个,一身无牵无挂,老爷但用得着,小的也不是一个漠不关心的人,老爷但说无妨。” 谷武三郎这才站起来,说道:“望老哥可怜我。刚才我出来在大树下遇见了一条两头蛇,咱们这一带就老哥一个能抓住它,将它生生吃下去。老哥如果肯出手,我就谢你20两银子,决不食言。请老哥无论如何救我这一救!” 说罢,连连鞠躬,两条腿的膝盖一弯一弯的,又想跪下来。
八兵卫心想:“相传凡是见了两头蛇的人十个有十个是要死的,只有将这蛇生生吃了,见的人才有救。谷武这厮平日里待佣人长工凶神恶煞似的,原本不值我去救他。只是这蛇不打死,它迟早又会出来,见到的人一定不止一个两个。死了谷武犹如死了条狗,别的大暴徒再去死就可惜了。眼下看他吓得筛糠似的,又肯掏出20两银子来,我何不就去捉来吃了?” 想到这里,他就紧皱眉梢,道:“既然老爷亲自来说,我就不妨去试一试。只是这是有关生死的大事,不是闹着玩的。小的虽年到六十无儿无女的,死不足惜,只是这20两银子是不可省的。吃完了蛇我不死,这银子小的自有效处;吃了蛇我死了,这银子做我的葬费也足够了。” 谷武三郎笑脸可掬着,连忙说:“自然自然,我马上去将这银子拿来,存在你朋友那里。” 为了救自己的命,别说区区20两银子,就是200、2000,他也舍得拿出来,谷武三郎赶忙到家里取了20两银子,当着八兵卫的面交给他的朋友收着。
八兵卫见诸事齐备,这才背了锄头出来。若是放在平日,这般有趣好奇的事,准保会引得众多的人去看热闹;只是这次打的是两头蛇,人见人死,人们躲避犹恐不及,哪敢贸贸然前去?只有谷武三郎生怕八兵卫另外打两条蛇来哄他,花20两银子他已经肉痛,真的两头蛇不死,还要搭上他的一条命,就更不合算了,所以紧紧跟在前面。因为他见过一次两头蛇,他想再见一次,总不会死两次吧。
八兵卫也不理睬他,只顾背着锄头走在前面。他来到谷武三郎说的那棵大树下,找到树北,细细察看树下草丛,见果然有一处地方的草稍稍往两边倒,这正是蛇游动过的痕迹。他吃蛇多年,已积了不少捉蛇的经验。他先从别处收集了一些枯叶残枝来,取出火刀火石点着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雄黄撒在上面,再用手连扇几扇,让雄黄烟朝树下的蛇洞里扇出来。蛇是最怕雄黄的,一闻到这味儿,马上“呼”的窜了出来。八兵卫果然有一手,他挥起锄头,“嚓嚓”两下,将这怪蛇的两个脑袋一切锄了下来。这蛇的头被砍了下来以后,蛇头蛇身分成三处,还自扭动不已。八兵卫丢了锄头,先双手捧起蛇身,就着创口使劲吮了起来。他说蛇血是最滋补身子的。等吮完了血,就取出小刀来,将蛇剁成一段一段的。丢进嘴里,吧哒吧哒吃了起来。
谷武三郎先是远远站着看,见他吃蛇了,才敢走迩来看。
只见八兵卫坐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将整条两头蛇慢慢儿吃了下去。最终还将蛇皮、蛇骨和蛇的内脏,放在簧火堆里炖成为灰,像吃炒米粉似的一撮一撮和着水吞下肚去。
等他吃完了,谷武三郎才放下心来。他舒出一口气,千恩万谢着回家去了。
旦说八兵卫虽然大着胆子吃下了整条蛇,自己会不会死,却心里没底。
不过他一贯将生死看得很淡,也不着急,只是抹抹嘴巴回家去,躺下来等死,躺着躺着也就睡熟了。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觉得自己好好儿的,就背起铁耙依然种田去了。
至于那20两银子,他用其中的1两为自己做了几套换洗衣服,另花了1两请这些长工兄弟们美美吃了一顿,18两则全施舍给了比他更穷的穷人。
这以后,他一向没病没灾,过得好好儿的,一向活到80多岁才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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