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周栋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肚皮上长着一条极其丑陋的疤瘌,从胸口一向到肚子。更新鲜的是,他竟然没有肚脐眼!于是,小同伴们就给他起了个难听的外号——周二疤!
周栋有个哥哥,叫周树。八岁那年炎天,周栋去河里洗澡,脱得光溜溜的,七八个小同伴们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指手划脚地笑道:“周二疤,没肚脐,活像成精的蜈蚣(centipede)要吃鸡——”
那条疤跟筷子一样粗,还真像一条蜈蚣!周栋羞得哇哇大哭起来。这时,正背着背篓割猪草的周树听到弟弟的哭声,拿着镰刀大步跑来。小同伴们仗着人多,持续耻笑周栋。周树急了,一头撞倒那个叫得最欢的家伙,红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要再敢欺负我弟弟,我也让你肚皮上长蜈蚣!”对方一见他手上的镰刀,小脸吓得煞白,一动也不敢动。其他几个也吓坏了,撒丫子就跑。
“栋,别哭,哥今后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周树边说边给周栋穿衣服。不想,周栋一把推开周树,哭着说:“你别管我!为什么你有肚脐眼,我没有?”周树愣了一下,随即一手掀开衣服,另一手举着镰刀头对准自己的肚脐眼:“哥把肚脐眼也挖掉,行不?”
周树真的动了手,镰刀尖划破了他的肚皮!从此以后,村里再也没人敢耻笑周栋。不过那天晚上,父亲(father)狠狠打了周树一顿。周树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掉。
十七岁那年,兄弟二人一路考上了高中。老爹为难了,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孩子,再说另有地要种,得有一个留下跟着他种地。大哥周树先开口:“爹,让周栋上学吧,我下地干活。”
“不中。你们是亲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父亲看一看兄弟二人,下了决定,“周树,周栋,你俩谁也别说爹偏心,按老端正来。”
老端正,兄弟二人都懂。以前,只要碰到难办的事,就用老端正来减缓。大哥周树看上去很镇静,镇静得手心都出了汗。于是他进屋去取毛巾擦手,边走边说:“栋,你先抓吧。”周栋也有些镇静,手在袋子里搅了半天才抽出来,将黄豆铺在桌上,然后一粒一粒地数。数到最终,是双数!
“爹,我是双!”周栋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抓黄豆,就是周家的老端正。每人抓出的黄豆不能少于四十粒,抓到双数的上学,抓到单数的就留在家。周树没吱声,也抓出一把铺在桌上,数到最终,是单数!周栋长出一口气,单双已定,用不着再抓第二次了。面对这样的结果,周树什么也没说。怔了半晌,他才扭身扛着锄头出了门。出门的当儿,周栋分明听到他在嘀咕:“这是命,我认!”
说实话,大哥周树的运气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有一年春节,看一看兄弟二人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母亲就用卖鸡蛋攒下的钱扯回几尺布料。母亲的意思是,往年给老大做,明年给老二做。谁知,周栋嘴巴一撅:“娘,依然老端正,谁赢谁先穿!”周树想了想,也答应了。
那次抓黄豆,真个叫扣人心弦。第一次抓,都是双;第二次抓,周栋抓的是单,事先心就悬了起来,可周树抓出来一查,竟然也是单!第三次,又是一样……兄弟二人较上了劲,一向抓了七把才分出输赢,崭新的衣裳穿在了周栋身上!那天半夜,周栋刚睡着,就听到屋里有动静。他朦朦胧胧地睁眼一看,见大哥周树正偷偷地试穿新衣裳呢!周栋躲在被窝里一个劲地偷着乐,要怪,你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吧!
一转眼,兄弟二人都成为家。周栋的户口落入了城里,还娶了个城里姑娘。不久前,周栋突然之间之间之直接到周树的电话。周树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栋,娘病了,爹让你返来一趟。”
挂断电话,周栋风风火火地往家赶。到了家,他一会儿就懵了。原来,一个月前母亲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就到医院搜检,结果出来了,肝硬化中晚期!医生说必须尽快接受手术治疗,如果病情持续恶化,就会发展为肝癌!目前,最有效的治疗办法就是肝脏移植。
父亲叹口气,看着周栋说:“你哥本不让我通知你。可我觉得,你们是亲兄弟,这是大事,你们得商量着办。”
周栋仓促地问大哥:“那医院有肝源吗?”
“医生说,如果是亲体移植,成功率能更高一些,而且费用也少。我跟爹说了,割我的,就一小块,不碍事。”周树说完,把周栋拉到一边,难为情地说,“不过哥有件事求你。你把你大侄子接到城里住几天,等我和娘做完手术,再把他接返来。你看行吗?”
周栋不由一愣。老爹听到了,说:“为了给你娘治病,你哥也没和你嫂嫂合计,自己做主把房子卖了。听说又要割肝,你嫂嫂一生气回了娘家,吵着要离婚!”
“栋,没爹说得那么严重。手术做完我就去打工,用不了几年房子就返来了——”
“不中!娘是你们俩的亲娘。你哥卖房筹手术费,已经够难为他的了。”父亲黑着脸走到桌前,接着说,“我想好啦,割肝是大事,还得老端正。你们兄弟二人,单数出钱,双数的割肝。”
父亲说得对,周栋当然也愿意。可一把黄豆抓下来,周栋却是单!从小到大抓过不下十频频,周栋可从没输过啊!正纳闷,父亲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流泪了:“周树,你——”
周树忙打断父亲,拍拍弟弟的肩说:“你快回去吧,什么时候做手术,我给你打电话。”
手术很成功。说心里话,周栋很感激大哥。周栋的妻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即拿出这些年两口子攒的钱,把周树卖的房子给买了返来。七岁大的侄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乐得直蹦,吵吵着要跟周栋玩抓黄豆:“叔,我们玩老端正吧。爹在家时总和我玩。”
“行,你爹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周栋乐呵呵地和大侄子玩起来。可真见了鬼,他抓一把输一把,再抓一把依然输!大侄子格格地笑:“叔,这是我爹教我的。你看——”
一时间,周栋呆了。只见大侄子的手指缝里夹着一粒比寻常黄豆小一圈的哑巴豆。小孩的手都能夹住,更别说是周树的手了!从袋子里抓出一把,那粒黄豆伴伴随着掉了出来。如果是单,指尖往那粒“哑巴豆”上一碾就碎了,手指头再一拨拉,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更令周栋惊愕的是,大侄子身后的架子上还放着半瓶那样的“黄泥哑巴豆”,足够“老端正”用一辈子的了!
原来,大哥一向都会在用如此简朴的方式让着他!
一个月后,母亲和大哥周树顺利出院。站在失而复得的院子里,周树一连声地道谢,说会尽快还钱。周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了:“周树,我们再来一次老端正吧。”
“玩就玩,不过你先得通知我,赢什么。”周树笑着问。
周栋说:“你要是双,房子钱还我,我要;可你要是单,房子钱我不要了,你还得老忠实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行,这回我先来。”周树答应了。和往常一样,他说手心出汗,先去擦把手。其实,他是去取假黄豆了。返来后抓出一把往桌上一铺,自己查。数到最终,是单,他的手指一动,径直按向那粒最小的“黄豆”!周栋赶紧握住大哥的手,眼泪也跟着落下来:“周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树为难地看向爹娘。母亲含泪点摇头,周树这才掀起周栋的衣衫,露出了那道丑陋的疤,接着又掀起自己的衣服。周栋瞪大眼睛看去,周树的肚皮上也有一条细细的疤痕,只是有些模糊,看上去不那么显明。这时,父亲哭了:“周栋,你大哥欠你一块肚皮啊!”
欠我一块肚皮?周栋不解地问。父亲哽咽着说:“其实都是爹不好,爹对不住你。那年,你和树出生时是一对连体双胞胎。三十多年前,医院不敢保证你们手术后都能活下来。医生问我的意见。那时你又瘦又小,我就狠下心说,能保住两个最好,保不住,就……就留大的。幸好你们兄弟一人一套器官,可肚皮不够用,也只有一个肚脐眼,只能可着树来——”
周栋终于晓畅了。这么多年来,大哥周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都能承受,就因为他心里一向觉得亏欠周栋!
“大哥,谢谢你!”周栋紧紧地抱住周树,平生第一次喊出了“大哥”这两个字。周树俯在弟弟的耳边,轻轻地说:“爹只说对了一半。更主要的是,我们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