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没有鼓足勇气。放下女孩儿子的敏感自尊和矜持无数次路上相遇的时候拦住地且微笑着说声“谢谢”和“对不起”。
桑吉吉一进宿舍的门,就让我们觉得不顺眼。明明是因为在另一个宿舍混不下去,成为孤家寡人,还不懂得收敛,在我们宿舍里依然是满身的锋芒,说话总带骨头,偶尔碰着了,会把你硌得生疼。
譬如有一次,她买了几本很流行的逾期杂志,故意摆在桌子上,引得舍友们蠢蠢欲动。可平时防她防惯了,什么东西都不愿借她的,也只有对花花绿绿的杂志酸酸地说两句: “旧杂志有什么好的?依然买新的看着赏心悦目。”一旁的桑吉吉头也不抬地哼出一句:“就怕有的人连旧的也舍不得买!”像一根针,“哧”地一下扎进我们心里去,血便哗哗地流出来,彼此用眼角愤愤地瞥一眼对方,再不言语。
桑吉吉的骄傲和刻薄,是写在脸上、挂执政天昂起的蒜头鼻子上的,有时候连老师竟都会怯她三分。有听课的领导要来,老师们总会在讲台上反反复复地对我们循循善诱:“听课的时候,别给老师提太尖锐的问题啊,另有我叫你们的名字再站起来;不叫,你们便安安心心地坐在位子上听讲:千万不要为了个人出风头而让老师在领导面前尴尬难堪啊。切记切记!”
桑吉吉才不管这些呢,她是谁的账都不买,“三思而后行”在她的词典里根本查不着。她是助燃剂,什么小老婆小火在她那儿,都会无休止地燃个不停。有时候明明没有人影射她,她愣是会听出弦外之音来。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都不敢与她说话,经过她的身旁时,也会快走几步,怕不小心碰着了她,身上会蹭掉一层皮,隐约地痛上几天。 可在一个屋檐下,彼此总免不了要磕磕碰碰。桑吉吉知道大家都烦她,有个人运动不乐意让她挤出去,她却故意装作不晓畅,照样落落大方地和我们混在一路。只是总会拿出不一样的姿态,出类拔萃地硬把自己陪衬显摆出来。
桑吉吉也确实是光芒锐不可当,样样都像她的学习成绩,无人匹敌。 高一开晚会,班主任要求每个宿舍必须出一个节目。桑吉吉返来便兴奋地宣布她的决定:要在短短的一星期内拿出一段舞蹈来。她以为自己有一呼百诺的本领,没想到大家都一脸的漠然,反应极度平淡。其实是知道她从小练舞蹈,功底深厚得很,完全有可能编出一段精彩绝伦、让舍友们也跟着一鸣惊人的舞蹈来。可是想到要用我们七片绿叶来衬托领舞的桑吉吉这一朵鲜花,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于是便纷纷罢演,又很快以七票通过“小合唱”的节目。桑吉吉并没罢演,而是依然编自己的苗族舞,在宿舍里旁若无人地放舞曲,搞得我们做梦都是桑吉吉在一摇一摆地扭屁股。我们当然也不肯受气,排成队在宿舍里“嗷嗷”地练小合唱,气势远远压过了桑吉吉的舞曲。看着桑吉吉时不时地因走错了舞步而愤愤然的样子,我们常常忍不住当着她的面就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把桑吉吉的眼泪都要气出来了,我们才善罢甘休,重新各练各的去。
晚会上,我们的小合唱在许多个合唱里既不显山也不露水,连掌声都是稀稀拉拉的,不给一星半点的面子。桑吉吉坐在我们面前,像是校阅部队的首长,一脸高不可攀的神气模样。我们气咻咻地下了台,想,先别得意得太早,到时扭了脚闪了腰,有你哭的时候。桑吉吉的舞是在大家都快对当晚的节目失望透顶的时候上台的。主持人说接待桑吉吉上台跳舞后,台上很长一段时间都空无一人。又过了几分钟,灯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灭了,代之以一束橘黄色的光,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舞台上。而后听见葫芦丝演奏的《月光下的凤尾竹》,从静静的竹林里浮出来。一块儿飘出来的,另有穿着苗族服饰的桑吉吉,像是一片空灵优雅的云,整个人不是在走,而是踩在溪水上;或是长了双翅,轻灵地在温柔的月光里飞。那一刻的桑吉吉像是位鲜艳羞涩又张扬的苗家女子,眼光顾盼流连中,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张狂和蛮横。
迫不得已承认,那时的桑吉吉赚尽了所有的风光和掌声,就连门外的走廊里,都挤满了高声叫好的别班的观众。桑吉吉的舞蹈表演完有好大一会儿了,全班的人才反应过来,我们竞也“不记前嫌”地给了这个险些让每一个人都感到看一眼便如芒刺在背的女孩儿子最公正无私的掌声和敬佩。
很快地有外班的人拉她去赞助节目,桑吉吉却又规复了先前的桀骜和执拗,谁的面子都不给。之后有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纷纷地跑来求我,说我是舍长,一定有办法劝说桑吉吉。不愿在以前的同学面前丢面子,我硬着头皮去找桑吉吉商量。她却是想也没想,谎说头疼,要回宿舍歇息,扭头就走开了。盯着她还没换掉演出服的背影,我咬牙切齿地想:总有一日也会让你桑吉吉在人前下不来台的。
桑吉吉走后,节目愈发地平淡无奇。我们陆陆续续地回了宿舍,却发现桑吉吉并没有返来。
十点多我们都躺下了,桑吉吉才疲惫不堪地推门出去。依然穿着她的苗族服装,背上有隐约的水迹,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我想她大概是一生气跑到操场上,狂奔了几圈才返来的吧?
这样一想,心里的气倒是消减了大半。我以舍长的语气让靠门的小月关了灯,也不管桑吉吉是否要洗漱。桑吉吉这次倒没有反抗,而是沉沉地往床上一躺,被子还没来得及盖全,就听见有轻微的鼾声水一样漫过来了。
这件事过后,见了别班的同学,我总是绕道走,怕他们笑我这舍长当得没有涓滴的权威。其实是他们不晓畅,这个桑吉吉是多么难以驯化,又让人头疼啊。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听说桑吉吉报了理科,我们七个人还专为此买了水果点心好好地庆祝了一番,想着以后总算不会和这个难对付的桑吉吉同班或同宿舍了,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好事啊。
没想到之后竟和让我去求桑吉吉跳舞的几位旧友同了宿舍。为了争回面子,闲聊的时候免不了在她们面前说桑吉吉的好话,说她多么地不可理喻,多么地牛气冲天,多么地冷酷无情。
没想到旧友们皆是一脸的惊讶和迷茫,说:“怎么可能?那天晚会她多给你面子啊,很卖命地在各个班巡回演出,直跳得汗出如浆的,腿都走不动了……不过也新鲜,她非得让我们保证,不在你们宿舍的人面前提这件事,要不,我们早过来感谢你的大力帮助了。”
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听别人讲一个与桑吉吉毫无关联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子。可是也只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内疚自责,默默地感激了桑吉吉一番,终究没有鼓足勇气,放下女孩儿子的敏感自尊和矜持,在无数次路上相遇的时候拦住她,且微笑着说一声“谢谢”和“对不起”——就像桑吉吉从不肯在我们面前提起过,她曾是多么真诚又多么努力地给足了我面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