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毕淑敏

　　女孩儿，你真的不怕死人吗？

　　我站在临终眷注医院晒满了白色被单的院落里，这样问一个鲜艳的小姑娘。

　　她穿着一件1994年年初最时髦的白色太空棉短大衣，裹在玄色健美裤里的双腿挺拔有力，脚蹬一双柿黄色皮短靴――整个身躯灵巧得像一只香獐。香獐是我想象中最灵动活泼的生物，我愿以它来命名这位年轻的自愿者。

　　我不怕，不怕这些就要死去的人。人要死的时候，都非常善良。和他们在一路，我觉得很温暖。女孩儿说。

　　北京的这所临终眷注医院，坐落在亚运村附近。在高楼大厦之间，有一套小小的院落，几十张病床，经年累月住得满满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把这里当作最终的驿站。他们得到殷勤的治疗和细心的照料，直到走进永恒的宇宙。院长通知我，这里入院病人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

　　有一个小姑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知道了有这样一所医院，她通知了她的同伴们。

　　刚进院门，她们就懊悔了，甚至不敢迈进充满药味的病房。她们无法理解什么是死亡。

　　在护士的陪伴下，我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穿柿黄靴子的小姑娘说。

　　一位老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连连叫：杜鹃(cuckoo)……杜鹃！

　　我刚要说我不是杜鹃，护士使了个眼色，我就闭紧了嘴。老人望着我，眼光里有一种深沉的眷恋，嘴边荡出微笑。我和他对视着，恐惧感逐步散去，心里充满了从天而降的感动。

　　那一天，别的同学忙着擦玻璃、给病人喂饭，我险些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被那位濒危的老人握着手。

　　他的手很瘦，可是很软，像是用旧的毛巾。

　　护士之后通知我，老人的闺女(daughter)远在美国，名叫杜鹃。电报发了一封又一封，闺女就是不返来。他的神志已经模糊，把我当成为杜鹃。

　　因为学校里的功课很紧，我们只能一周来一次临终眷注医院。我真的觉得我成为杜鹃，火急地盼望着下次自愿者运动的日子。

　　时间终于到了，我第一个跑进病房，再也不觉得畏惧了。

　　推开房门，在老人躺过的病床上，他已经像烟一样地消逝了，现在躺在那的是一位老奶奶了……

　　我晓畅了什么是死亡，它就是一个人永远地不在了。我们每个人都会老，我们每个人都会死。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身边能有一个女孩儿，我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真的，就是为了这个，因为我们都会有那一天。为了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会太孤单，我现在就要付出，所以我要做一个自愿者，所以我不怕死亡……

　　听一个如此晶莹、如此年轻的女孩儿，在晴朗的天气里谈论死亡，有一种苍凉凄婉的鲜艳，盘旋于我们的头顶。

　　您的问题问完了吗？穿柿黄靴子的女孩儿很有礼貌地问我。

　　哦……完了。我说。我另有许多问题想问她，但看出她心不在焉。

　　那我就走了，我还要到病房里去给他们唱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