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遇岑玦的时候,是一个夜晚。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晦。如同他给我的感觉。
第二天,专程在字典上查了他的名字。玦,念jue,第二声,现代汉语词典第746页。意思是:古时佩带的玉器,半环形,有缺口。
一个星期过后,他直言不讳说要追我。但是,除了他的名字,我对他本人没有任何兴趣。他说:莫小狸,跟我在一路吧,我要娶你。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动,只为一个“娶”字,太诱惑了。可是嫁给自己没有感觉的人,是一种悲哀,我莫小狸身边花花草草无数,总不至于沦落入求嫁的地步吧?于是武断拒绝了。
他并没有死心,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不由地有些心软,仔细端详起他来。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发现,原来他和纪阳那么像。那年,纪阳和他现在一样年纪,喜欢安静地吸烟,眉梢紧锁,不苟言笑,法令纹深刻地印在嘴角,隐忍而沧桑,香烟的雾气缭绕于指尖,纠缠成寥寂的曲线……
大概只是为着这么一份相似,我的态度软和了下来。开始和他一路吃吃饭,喝品茗,散散步,不紧不慢地相处。日子久了,发觉他的大须眉主义,也不是那么憎恶。虽然偶尔也会惹得我大动肝火,但他的包容和谅解,总让我失去了持续生气的理由。
三月中旬的时候,他说,我们一路去婺源吧!
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我无法形容!万亩油菜花田,中国最美的乡村,小桥流水和朗朗书声弥漫的诗书水乡……所有美好的意境涌上心头,我知道,我心动了。只是,不知是为他,依然为那一片亮丽的油菜花海……
之后,因为工作上的一些原因,我们最终没有去成。
但是,我分明意识到我的心在刚强。
一种不明所以的惊骇充斥着我的神经!我是谁?莫小狸!所有男人全不放在眼里的莫小狸,无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可是,一块有缺口的玉,竟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呼吸都有了困难。不,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怎么可以!
我开始无理取闹,动不动就大发脾气,甚至大打出手,气极的时候还会摔东西,大吼大叫,情绪激动到近乎癫狂!我失去了从他手心摆脱的力量,只能用这种方式刺激他,等他自动放弃。
原以为,他看见这样的我就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依然紧追不舍。无论我怎样歇斯底里,他到第二天依然可以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我面前,还恬不知耻的对着我微笑!真正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在他死缠烂打的守势下,我溃不成军……
日子一天天已往,天气热了,又凉了,叶子绿了,又黄了。像是逃避自己的心里,我一次次向他提出别离,可是他全当没听见。逐步地,我已不能再刚强地拒绝他,更无法关闭心中那扇门。时间让我安宁下来,可以平静地面对自己,面对这段感情,面对他。
只是,当我开始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他对我却不再如已往那般殷勤了。他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而我却是患得患失,手足无措了。
我心里有种预感,我可能陷入了……
二、
莫桑说,小狸,你那么优秀,那个男人配不上你,他不值得你爱。
可是我似乎已经丧失了说“不”的勇气。
莫桑是我异父异母的哥哥,大我十五岁。他不知道,从我来到他家里的那天开始,我就喜欢他。我从来不叫他哥哥,尽管妈妈说了许多遍,我一向叫他莫桑。
其实,纪阳、岑玦,他们和莫桑很像,他们是同一种人。
我读大学的时候,莫桑和一个叫鲤书的南方女子结婚了,那时候,他已经34岁。他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但却亏欠另一个女人。他爱的女人叫洱彤,他亏欠的女人叫若宣。而鲤书,只是一个在恰当的时候,出现的一个恰当的人。他的事,我全都知道,只是他并不知道我知道而已。
我很喜欢听故事。因为我知道太多莫桑的故事。
爱上纪阳的时候,我曾整天缠着他,要听他和他以前那些女人的故事,之后遇见岑玦,我也是如此。我喜欢躺在他的臂弯,听他说起那些年代久远的过往。有他的吊唁,有他的遗憾,有他的伤感,另有我的心痛。这种喜爱,就像是中了罂粟花的毒,疼痛,却上瘾,我乐此不疲。
亦如爱情,明明知道它是毒酒,会蚕食我的五脏六腑,却依然一无反顾地含笑将它一饮而尽。
那天看到《牡丹亭》的题记,有一句话久久无法忘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不知不觉中,我已深陷……
三、
新年在大雪中到来,节日的喜庆,飘满了我们两人世界的每个角落。那天雪后初晴,岑玦在雪地里拥着我,说:小狸,和我结婚吧!
我调侃他:拿钻戒来,单膝跪地,求我!
他双手搁在我肩上,两眼定定地看着我:小狸,我是认真的。
我败下阵来。他总是这样深情,叫我如何拒绝?记不清他说了多少次了,只是这次,我再都没有之前说“不”的果决和勇敢。
我说,那好吧,你以后不要抛弃我。
他说小狸,你放心,那是不可能的。
当我把结婚的新闻通知家人的时候,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不置信,没有欣喜,没有祝福,有的只是嫌疑和否定。我不在乎他们的态度,因为我相信自己的选择。
对不起,我只是通知你们一声。
声音小得似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我知道我伤害了他们。可是没有办法,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妈妈气的颤抖,继父一言不发,拉着妈妈的手,抚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莫桑吸着烟,用一种新鲜的眼光打量着我,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有大嫂,一贯地平静,看她的书,云淡风轻。
第二天,我便拿着户口本和岑玦去民政局登记了。其实,我也怕的,我怕自己会懊悔,这段不被任何人看好和祝福的婚姻。
婚礼定在四月。因为家人的态度,我和岑玦说好一切从简,但我有一个要求:婚前去婺源旅行。他答应,陪我一路去。
转眼桃花就开了,娇嫩、艳丽地让人不敢逼视。婺源的油菜花,应该也是如火如荼的盛放吧?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他相识不久,不曾想,现在我们已经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了。
旅行的日子越来越近,不巧的是,临出发前一天,他公司有事,去不了。但我无法再等待,这一天,我盼了太久太久。只得同他约定,我一个人先行,在婺源等他。
四、
带着婚前的焦虑,和去往梦中圣地的激动,我出发了。火车哐当哐当响了一晚,我也彻夜未眠。下火车过后,在南昌转乘去婺源的汽车。一切安排妥当,我便坐在车窗边浏览路旁的景色,说不出的兴奋。只是偶尔,身体里会窜出一股莫名的恐慌。
说真的,我有些矛盾,有些犹豫。我在想,到底该不该和他结婚?他爱我吗?他能忘记他以前的爱人吗?我爱他吗?我爱他什么?爱又是什么……
旅途是安静的,也给了我更多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现在和未来。想到头疼,便停下来,用手机上网打发时间。
猛然看到一条微博:有首歌,仅听歌名已觉惊心——《再不相爱就老了》。想到了受制于俗世种种条框的众生,条件,次次战胜了真爱。安谧的等待,静逝的岁月,带走了最美的年华。此后遗恨。若注定要有一次爱的错失,情愿,那是在最美的时候。莫辜负如花盛开,因你不能确定,那些渐行渐远的时光里,会不会一向有他……
心动不已!
我想,我已经可以很刚强地和他步入围城了,不再犹豫,不再彷徨。并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运气和勇敢的,世俗,终没能将我们打败。
这一世,我找到了我的挚爱!遇见了,心动了,也用心去爱了,没有遗憾。只是想到莫桑,想到纪阳,想到岑玦,想到他们的故事,我总觉心痛。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和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在一路呢?为什么?我想不通。就像想不通《士兵突击》里,史今成就了许三多过后,为什么要走一样。
想着这些事儿,朦朦胧胧地,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五、
梦中,他西服革履,气宇轩昂,站在一片亮丽的油菜花海中,单膝跪地,将一枚金光闪烁的戒指递到我面前,说:小狸,嫁给我吧!
我看见自己穿着火红的婚纱站在他面前,发丝、头纱、裙裾在风中纠缠飞舞,摇曳生姿。火红的衣裳、碧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金黄的花海……另有眼前温润如玉的须眉!我感觉幸福地即将死去了一样,真不敢相信!
看着他含笑的嘴角,动人的脸庞,想到那个曾经钢铁一般的大男人,现在也能为我化作绕指柔,这是一种怎样的爱意和承诺啊!
我愿意。
微笑着伸出手来,等待他将那枚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岑玦!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一声凄厉的叫喊从我身后冒出来。我吓的不轻,转身一看,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女子站在我身后,泪流满面。她走过来将我一把推开,站到岑玦面前。
你忘了吗?你说过非我不娶的!你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的!你说过我们还会再有一个孩子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她抓着岑玦的手,哭的伤心欲绝。
岑玦转头看一看我,然后又看一看她,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他握住她的手,将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起身,离开,一气呵成。
他们十指相扣,阳光下,那枚闪烁的钻戒刺疼了我的眼。逐渐远去的身影中,只剩了她皎白的婚纱吹散在风里,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蝶。
我愣在了那里,头脑一片空白……
突然之间,身边的场景变成为教堂。两边坐着许多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岑玦和她站在神父面前,互换戒指,他们对视着微笑,笑的好幸福。
怎么会这样呢?不,我不相信!他要娶的人明明是我,他说过不会抛弃我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奔上前去。我要质问他,为什么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为什么不要我了!
没有人过来拉我,大家都会在欢笑、鼓掌、祝福。像是我根本都不存在一样。
突然之间,我在人群中瞥见了莫桑,他依然用那种很新鲜的眼光看着我,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向看着我。
来不及问莫桑为什么在这里,我现在只想抓住岑玦,让他通知我,这不是真的。我看见自己跑地很快,可是就要到岑玦面前的时候,地上突然之间裂开了一道口,不,像是是楼梯,我摔了下去。
岑玦,救我!
我向他伸出双手,可是他依然站在那里对她微笑,像是没有看见我一样。而莫桑就站在楼梯口,看着我滚下去,眼规复杂而纠结。
六、
天旋地转,只觉得头好痛,腿也好痛。眼前是一片看不见底的阴郁,我很无助,很畏惧,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我。我想呼唤招呼,可是不知怎么,喉咙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任我再怎么努力地想要叫出来,都无济于事。除了头痛、腿痛,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连心痛都忘了……
意识逐渐模糊起来,这是梦吗?如果这是梦,为什么我醒不过来?我是不是即将死了?
当我重新规复意识的时候,眼前有白色的光,很刺眼,像那个女人的白色婚纱一样亮。周围很吵,有脚步声,有说话声,有金属碰撞在一路的叮当声。我有些畏惧,依然想叫喊,这一次,我听见喉咙里收回了嘶哑的声音。
我感觉有人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不对,这不像是梦,我得赶紧醒过来!费力地睁开双眼,我在白色的光影中,看到了莫桑的脸!
周围的一切,让我的心都跳慢了半拍,我居然躺在医院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白色的点滴瓶,白色的床,另有床尾,我半截右腿上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白色的纱布!
莫桑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沉默地看着我。
我怎么了?
声音嘶哑而颤抖,把我自己都吓到了!
小狸,你出车祸了,你乘坐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翻了车,死了许多人。你很幸运,捡回一条命,只是,你的小腿……
他看了看我的右腿,没有再说话。
从他的表情,他的语气,他的眼光中,我找不出说谎的痕迹。
莫小狸,你残废了!
我是不是应该大哭一场?或是像已往一样,大发脾气,大吵大闹,要死要活?总该折腾一翻,才是我莫小狸的作风吧?
可是这一刻,心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安静了。觉得很累,很累。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
梦中的阴郁和恐惧感,在眼前白色的光影中消逝,在莫桑温暖的手掌中消逝。不怕了,小狸,你不用再畏惧了。至少,有他在,至少,你还在世。不是吗?
我看着莫桑,轻声问他:岑玦知道吗?
不知道。
嗯,不要让他知道。
我很平静。
七、
和岑玦离婚的时候,他眼睛里喷着火。我通知他,我在婺源找到了一生的挚爱,我通知他,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他是个不需要注释的人,离开的绝决而干脆!我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吧?不过,他应该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莫桑说,小狸,不要考验爱情。
我知道的,我一向都知道。否则当初出事,我也不会瞒着他。我不确定,真的不确定,他一个那么追求完美的人,能否接受我这个断了一条腿的废人。
我没有勇气去验证我们之间的爱情,更没有勇气去面对它未知的结果。索性放下,留一份美好给自己,他依然是那时的样子,恰如初见……
现在,我住在莫桑曾经住过的地方。那里有两个女人留下的痕迹。他真可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里的茉莉花,是洱彤亲手种下的,那里的摇椅,是若宣曾经躺过的,这里有她们的气息,当然,也有他的气息。我住在这里,感觉和他们在一路,很安全,很满足。
闲来浇浇花,喝品茗,看一看书,听听歌,或是躺在摇椅上小眯一会儿,也挺好。窗外人来人往,常常会不知不觉坐在那里,一看几个小时,不知道,能否看见谁。
总是在不经意间念起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将持续书写着我的故事。关于莫桑,关于纪阳,关于岑玦,关于子颜,关于若宣,关于洱彤,关于鲤书,关于聆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