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炎天的清凉所在
炎天,只有恋人的度量是不热的。
虽然两人都有37.2℃的体温,但抱着,就是舍不得放手。
尤青任于筑抱着,微微的风抵不过一天的暑热,虽然已晚上9点,依然热,毛孔不曾停歇地往外冒汗。
他俩坐在街边公园的条凳上,依偎在一路,汗水与汗水融合,右边就是跳广场舞的一群半老徐娘,在《夫妻双双把家还》的音乐里甩胳膊。尤青抓了抓腿,说,我们别坐这儿了吧,好多蚊子(mosquito)。
那去哪儿?于筑问。
是的,去哪儿?于筑是个明珠暗投的画家,住城北,因为圈内人多住于此。尤青不过是22岁的小文员,和人合租在城东,因为上班近。两处的房租都很便宜,若想住一路,不是生活不便,就是中心地段房租太贵。支撑城市里的爱情,需要算计每一分钱。两人左支右绌,不可能去茶馆喝昂贵的茶,商场清凉却没有坐处,他俩站了起来,沿街而走。
■ 到银行去恋爱
我们到这里面去吧。尤青发起。
一家自助银行,灯火通明,角落有沙发茶几,另有烟灰缸。他们出来,凉快,没有蚊子,沙发坐得很舒服。
于是,尤青与于筑的恋爱便定了点。每周的爱情聚会,都会在这里。
尤青没骨头似的赖在于筑身上,于筑的手长在尤青腰上。尤青的话突兀地多,什么都想说给他听,公司里的趣事,攒了一周,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只想看他笑。于筑笑完,又是沉默,指尖的烟是他最好的朋友,不离不弃。尤青也安静下来,看他侧面,从不厌倦,微鬈头发,翘翘睫毛,挺直鼻梁,紧抿的嘴唇,不自发就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她知道自助银行里是有摄像头的,但,爱着的人,何惧这些?
那时,尤青每经过一家自助银行时,都禁不住含笑,仿佛看见了自己爱的人,坐在里面。
■ 沙发的寥寂
一天晚上,摄像头见到了沙发的寥寂。
那天,是尤青24岁生日,有意无意地,她又走到了这里。推开门,是曾经熟悉的清冷空气,她蜷在角落,额角抵着膝盖,肩膀微抖,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于筑留下话,尤青,我要离开,这城市的空气太喧嚣,没有我要的宁静。
这话,是手机发来的,他已决意要离开。这个短信,不是询问,只是告知。
他走了。城市的空气太喧嚣,是离开的惟一理由。他没有想过,喧嚣的空气里,有个女孩儿,愿意和他坐在自助银行里说情话。
于筑离开得很决绝,手机停机,从未来过电话。已往软骨虫一样的尤青,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坚强起来。每日加班到深夜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午夜梦回时,于筑在远方,倏忽不见,留她在原地,泪流满面,几度哭醒,第二天,便更疯狂地忙。
如此一年,竟业务精进,跳槽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公司,穿制服,用英文接电话。
■ 在缘来茶馆相亲
打电话回家时,父母催婚的意思已经非常显明。每年的过年,如同过关,三姑六婆都或明或暗通知她,尤青,你该嫁了。
尤青26岁,正适合婚嫁,趁此时,找一个条件尚可的过日子吧。既然爱的人已经走了,剩下的都不过是将就,能满足家人的愿望就行。
风一放出来,方鸿出现。在缘来茶馆,相亲。
彼此都知道对方基本资料,方鸿,男,30岁,银行经理,MBA,未婚;尤青,女,26岁,经理助理,本科学历,未婚。
两人都没有什么话。尤青看窗外的雨,点点打在玻璃上,滑下去,马上又有新的扑上来,如同永不厌倦的爱情,换的,只是主角。自己隔着窗子,看得如此清楚,毕竟也依然隔了一层。自从于筑走后,尤青的心就和爱阻隔了,没有男人再能让自己飞蛾扑火。
神游太虚,尤青竟然睡去。醒来,他还在,伏在对面桌上写写画画,见她醒来,只平淡问一句:“醒了?”合上笔记本,递过一片口香糖。
方鸿工作的银行,就是尤青和于筑以前常去的那家,不过是在另一个路段。还好,否则,尤青无法想象,方鸿带着曾与于筑一路呼吸过的空气回家,抱住自己,叫自己妻子。
尤青履行一切妻子的义务,比如周末和他一路探望父母,比如生下儿子方乐游,比如事事以方鸿为先,极其温柔体贴。只是,她从来没有叫过方鸿一声老公,一向是直呼其名。
而方鸿,宠溺地叫她妻子妻子,和他在外人面前沉稳的样子相去甚远。
结婚生子,一般女人都萎谢了,尤青却逐步美起来,如同暗夜间慢慢开放的莲花,芯子里暗藏着清冷的忧伤,有了令人惊异的美。
■ 终于发现秘密
尤青发现那个秘密的时候,方乐游已经5岁了,古灵精怪,外号“十万个为什么”。他和尤青各司其职,他拖出某个角落里不知何年的家庭古董,尤青则在厥后还原整洁面貌。
一日,乐游拖出一个笔记本,熟褐色牛皮,四角平滑,可见曾对主人极其主要,每日携带,才摩擦至此。尤青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看这厚厚一本,总觉得眼熟,这不就是方鸿那日在缘来茶馆写写画画的本子?
尤青一时兴起,随手翻开,里面竟不是枯燥的1234567,而是端正的小行楷。
方鸿说:自从那个男孩不再出现,她就没有笑过。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动也不动。有一晚,蜷在角落,缩成一团,肩膀抖动。倔强的女孩儿,哭也不愿让人看见。这样的自尊,当初要多么爱那个男孩,才愿和他在这亮堂堂的自助银行里拥抱亲吻。
方鸿说:她睡去,可能是累极了,睫毛还在轻轻颤抖。我连在她身上盖件衣服都不敢,怕吵醒她,也怕唐突,只叫小姐关了空调。
纸的几处有点卷曲,是一颗颗的汗滴上去留下的印子。尤青知道,方鸿有多怕热。
方鸿说:我向领导申请,换了另外一家支行。离开,是怕她介意我每日从这里出入,呼吸着令她伤感的空气。
方鸿说:乐游的名字是我们一路取的,她说游字好,和我的鸿像,我答好,其实,我喜欢这个字,是因为和尤同音,乐是我加的,因为,青青,你总是那么不快乐。
尤青险些站不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那么木讷的一个人,竟有这样温柔细密的心事。
乐游在旁边闹,摇撼着她的胳膊:妈妈,我要吃麦当劳。
■ 辗转十年才晓畅
她牵起乐游,去了麦当劳,坐在对面,看儿子吃,他的眉眼那么像爸爸,刚毅的男人气。
大落地玻璃窗外,有个身影无比熟悉。尤青仔细看,目光定住——于筑。
似乎没留下岁月痕迹的于筑,依然穿T恤,诟谇涂鸦,玄色裤子,斜挎一个大大红包,依然一名愤青模样。30来岁的人,穿这样的衣服,却一点不觉得突兀。他在打电话,没朝尤青的方向看,边说边走了,背影在尤青的眼睛里逐步模糊。
乐游吃得累了,抬头,惊讶:“妈妈,你怎么哭了。”
尤青擦了擦眼角:“没事,妈妈发现自己太笨,还不如小乐聪明。”
是的,十年以后才晓畅,原来,一个男人一向在爱的存折里为自己存入了点点滴滴温暖的爱;而自己,却始终守着一个已解冻的户头,不开心不快乐。
方鸿回家的时候,家里整洁如故,他看不出异常。尤青说:“老公,多吃点,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