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晚上临睡前才接到父亲(father)的电话。他通知我说二伯父快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去见他最终一面。我大惊,细问之下才知二伯父的胃癌复发了,几年前二伯父曾做过手术,事先发现得早,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以为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几年以后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复发并迅速扩散。
我第二天便匆忙请假赶往老家的175医院,二伯父正在那里做最终的治疗,以期能多挽留他几天。我到的时候,二伯父尚还能自己运动,可已神志不清,认不出人了。因为肺部受到严重感染,二伯父的呼吸非常粗重,用“气喘如牛”形容并不为过,而且每次咳嗽都会咳出大量又浓又臭的痰液,还痰星四溅,连照顾护士的护士都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父亲并没躲避,二伯父咳声一路,父亲总会第一时间把痰盂放在他面前,一手托着,一手拿纸给他擦口。之后母亲私下底跟我抱怨说:连你堂哥都没这么孝顺,你爸他当小弟的干吗那么尽心。我能理解母亲的抱怨,兄弟与父子之间,自然是当儿子的该尽孝在先。然而,我亦理解父亲,他是一个传统伦理看法极强的人,长兄如父一向是他禀承的人生信条。
二伯父在我去的当天晚上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进入病危状况。按老家的习俗,客死异乡意味着不得好死,一定是上辈子做孽,受到老天的惩罚。情急之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连夜雇车回家,堂哥很快从街上叫来一辆面的,办完一切出院手续,大家手忙脚乱地护送着二伯父回家了。
回到老家,从公路进家门,要经过六七级用乱石堆砌的台阶,堂哥意识到最好的办法是把尚存一口气的二伯父背着进家门,便蹲下身要让家人把他父亲扶到他背上,可是父亲把他拦住了:“你一个小孩子家,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我来。”说着不容分说弯下腰让其他人把二伯父扶到他的背上。父亲弓着身子,不敢竖立起来,两手紧紧托着二伯父的双腿。有一点要说的是,二伯父的身材相当矮小,虽已病入膏盲,但仍有一百多斤的体重,几和父亲相当。父亲慢慢地挪着脚步,走到台阶时,只见父亲停了下来,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右脚先徐徐地伸下台阶,待右脚站稳了,他示意其他人扶着他,然后他又徐徐把左脚伸下来,站定以后,父亲又深呼了一口气,再伸右脚开始走第二级台阶,如此反复,在平常只需三、五秒钟便可走完的六七级台阶,父亲背着二伯父用了差不多三分钟。把二伯父背进房间,父亲已是满头大汗,双手按着腰部慢慢才直起身来。
我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看到父亲做一切时的心情,重重的、悲伤、揪心,是,这些我都感受到了,这是人之常理。当一个前次晤面还红润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已奄奄一息,就算我们之间没有血肉相连的亲情,纵然我们曾为仇敌,此刻我也会为之动容。
此次返来,除了探视二伯父,父亲还让我给他带回五千块,他要还债用的。父亲在电话里极度不忍地向我提及此事。我听得出,父亲一定是因为无计可施了,否则他不会轻易向我开口。父亲的欠债源于几年前的一次创业冲动中,在已跨知天命之年,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说要和乡里几个人合资办糖果加工厂,看他的样子,颇有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味道。我事先正在厦门做去北京的预备,对父亲的决定没表示异议。现在想来,事先我没阻止他是很大的失误,父亲为人,忠实且胆小,这种性格哪能在生意场上混,更况且他已年过半百,他承受得了成功,却不一定承受得了失败,当然,这都是事后诸葛之说了。春节回家时,父亲他们的糖果加工厂已热火朝天开了工,看他每日早出晚归的忙碌,我为父亲这把年纪尚有如此创业热情深为鼓舞,也没多问其它细节,几天以后,我就因工作外派到了北京。在北京一年多,每次打电话返来,父亲都说一切安好,不用我牵念。我哪里知道,其实父亲他们的糖果加工厂没维持一年就开张了,这是我从北京返来以后才知道的,加工厂被人骗了不说,还欠下一大屁股债,最终他们几个合资人因债务分摊不均起讧。到这关头,吃亏的自然是忠实人,父亲很“顺理成章”就成为替罪羊。从那以后,只要有人上门讨债,其他人都通通推到父亲身上,说他是经手人。可怜父亲,一贯开朗爱热闹的他,从此变得沉默怕见人,碰到债主追债上门,父亲没辙,一贯百忍成金的他只好任人诟谇颠倒编派甚至辱骂,他倒霉也认了,不该自己还的债也替人垫了,可一大笔债岂是父亲能填平的,而追债的人只认钱哪认人,依然天天往我家跑,父亲被逼无法,迫不得已时常跑去向亲戚朋友借钱来还不该他还的债。都说这一年头欠债的是爷讨债的是孙子,可父亲就是摆不出一副爷样来威风几把,倒被逼得像一只落水狗一般人人喊打。二伯父病重那几天,又有人拼命追债,父亲要照顾护士二伯父,又要应付追债的人,其狼(wolf)狈和窘迫可想而知,正是在这种情形下,他才开口向我要钱。
钱我是带返来了,我带返来的,另有一肚子怨气,父亲他干吗非得背这些冤枉债,别人耍赖咱耍不起,但总躲得起吧,干吗非得受这股窝囊气。
当看到父亲弓着身子背二伯父,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之间才发现,父亲老了,我影象中那个伟岸结实的父亲已经彻底地老了。
我猝然惊醒,我不能怨父亲,父亲没错,错的是人心不古。更况且,父亲的创业,也是为了帮我堆集立业成家的物质资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不长眼,谁也不可奈何,我有什么理由去怨他。
老家的乡亲都说父亲可怜,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喊一声冤。其实不用去了解打听,我便可知道,纵然再给父亲一千个胆,他也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乡里人说他可怜,无非是人之同情弱者的本性使然,倘使他们也是债主,面对父亲这等忠厚之人,他们也同样会翻脸不认人,认钱不认理,世道本如此,并不是我刻意因父亲吃亏而善恶不分吹毛求疵。我亦深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去自怨自艾,去护父亲之短。父亲既然已经趟了这趟浑水,即便他再无辜,谁叫他无自知之明,看不透世道邪恶而要挣扎于生意场上。
二伯父顷刻之间就要撒手人寰,追债的人依然一如既往三天两头往家里钻。父亲已经彻底显出了老态,独自一人时,他常不由自立地发呆,眼里透散着亲人病危的伤心和世道炎凉的寒心,更有一种夕阳傍晚的无限落寞。
我心酸,可我无力去为父亲分担什么,于世道钻营上,我很不幸承当了他血液中忠厚忠实的基因。现在,我已而立之年,立业成家于我犹是不小的理想。有时我也常慨叹命运的不公,这世道总是有些人非法地暴富,有些人却正当地贫穷。可是我并没抱怨什么,我深知人生决非只是物质财富可以衡量,芸芸众生中,大多数的人也都是在寻常中惨淡前行。父亲用“长兄如父”教诲我为人儿孙应尽的孝道,尽管他也用“百忍成金”让我看到他无能的懦弱,然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反哺相报的道理,我懂。
我做了决定,等二伯父的事儿摒挡完善后,让父亲母亲跟我到厦门,我给不了他们富裕宽绰的生活,但给他们一份“为霞尚满天”的安定晚年,对于一生勤俭的他们来说,我能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