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奥克兰市府登记结婚后,我便开始问老公一个古老的问题,明知愚不可及,不问个水落石出就是不甘心:我和你母亲一路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每次老公支支吾吾半天,经不起我再三逼问,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你……”但他有时也愤而反抗:“要是我们以后有个儿子,他长大后该先救谁?”我白了他一眼,得意地说:“当然是我。”话说出口,自知陷进圈套,只好暗暗拿定念头:从小对这孩子贯注这个道理,免得将来和我老公一样,要妻子不要老妈。可是,我的念头在孩子生下来后有了180度的转变。事儿是这样的———
结婚两年,经历了两次习惯性流产,第三次得知怀有身孕后,我犹豫不决,辞掉工作,预备回家卧床保胎。白人经理南希是我的好朋友,她不能理解我的效果,一个劲地挽留说:“Je,你一定要考虑好,纽约总部已经决定,委任你为凯文·克莱专柜的专门代表了。”
这一钓饵不能不叫我动心,当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专门经营初级时装的大企业BLNDLE’担任销售员,一路拼搏下来,现在眼看着业绩蒸蒸日上,公司正要提拔,我却白白放弃大好前程,心中的遗憾可想而知。可这所有毕竟是身外之物,腹中的胎儿却是我的血肉。
南希看我去意已定,紧紧拥抱了我,说:“我能够理解,因为我也是母亲,”随即,她叹了一句:“当母亲难呀!”
南希和儿子的干系,我早就晓得,她已离婚多年,儿子的抚养权判给前夫。儿子往年14岁,正处在困扰不断的青春期。已往,儿子每年在寒暑假都和南希一路过,往年,儿子和同学们去欧洲旅游。南希盼望了一年,这惟一和儿子聚首的机会却丧失了。南希得到这个新闻,当场大哭起来,我们围在她身边,无言以对。
从此过后,南希把所有精力放在工作上。有时她和我谈心事,少不了来个警告:不能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对孩子不要寄太大的希望。
也许南希是对的,可是,我没有这份理智。
我除了长时间卧床外,还不时打电话给熟识的中西医生,讨保胎药方。那些药,不管酸甜苦辣,只要是医生认可的保胎药,我都吃。折腾了好些日子以后,我到凯撒医院去作荷尔蒙化验,报告出来后医生来电祝贺:胎儿保住了。
还没有等我起床,孕吐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别的孕妇在大吐过后,胃口稍缓,可以进食。而我从早到晚一向反胃,吐又吐不出,胃口奇差,只吃咸菜泡饭。丈夫一早上班,晚上回家,来不及歇息,赶紧为我煮饭,然而我一闻到味儿就想吐。丈夫生怕我缺营养,急得四处找我爱吃的食品,买来却没有一样合我意。有时深更半夜,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在北京和哥们儿一路吃驴肉喝二锅头的情景,馋得要命,马上摇醒丈夫,嚷嚷要马上返国吃驴肉,疲乏的丈夫被我吵得叫苦连天。
老公送瘟神似的送走了我的孕吐期,我们都大舒一口气,以为从此轻松了。躺在床上,想到“该救谁”的古老问题,我叹息:“有身那么苦,将来他可得有良心!”话音未落,我却隐约担忧,若他真救了我,会不会因此永失爱妻?会不会从此生活在痛苦孤独之中?
这问题还没想透,又一大难临头:作例行超声波搜检时,医生神情凝重,她发现了我胎盘完全前置。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胎盘完全掩盖着子宫口,随时可能发生大出血,而且没有任何先兆,一旦出事,极有可能是母婴双亡。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方式能够医治胎盘前置。
医生耸耸肩,说:卧床吧!只有这条路了。
我又回到了床上,除了去卫生间,所有运动都躺着进行。不敢看电视,因为电视有辐射;不敢多打电话,因为开销太大;不敢多运动,因为运动稍剧烈,胎盘就轻易脱落……难耐的寥寂,把爱玩的我险些逼疯了。
南希来电问过我的状况,有些担忧地说:“我听说过这种病例,许多夫妻为此疲于奔命,一旦出血,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呢?好好想想,如果是我,我会引产。”
我迷惑:“南希,你在说什么?美国人不是反对堕胎吗?”南希回答:“那是天主教徒,我不是。如果有身有危险,我当然不会冒险。就算你冒死生下孩子,他将来长大后会记得你为他做的一切吗?会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吗?”
一句话触动了我的心事,是啊,我要是掉下水,孩子也许不会先救我,南希母子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我眼前。但是,我大声叫喊:“不,我做超声波搜检时从屏幕里看到孩子了,我不引产!”
看到孩子在超声波屏幕上手舞足蹈,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心间。我这才体验到,母亲这个称呼是多么的神圣!孩子将来先救谁,有什么主要呢?我要的是孩子,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
朋友们安慰我:“孩子生下来一定很漂亮。”我含泪:“不必漂亮,不缺胳膊短腿……不!只要是活的就好。”
丈夫买来手机,让我随时给他打电话,他还用英文写下我的病况,如果打911救急电话,应该怎样清楚地表达;他画下去医院的路线并写明我的医疗卡号码,以便交给抢救人员……每次他上班去,手机一响就胆战心惊,生怕是我出了事。八个月来他瘦了许多。 []
尽管如此防范,我依然发生了两次出血,幸亏及时止住了,只是虚惊。不过医生提出警告:“出血意味着胎盘少量脱落,胎儿靠胎盘吸收养料,你要比别人吸收更多营养。”我不敢马虎,大量进食,连素日避之惟恐不及的乳酪和牛奶,都捏着鼻子吃下去。可医生又说:“不能吃太多,那会得糖尿病和败血症的。”我赶紧节食,一来二去,我倒反而比有身前瘦了。
到了第八个月,山洪暴发似的大出血终于到来了。 []
那是一个清早,丈夫刚开车预备上班,在门口被我叫住:“送我去医院,大出血了。”
一路上,血渗透裤管浸透坐垫,后车座位被染红一大滩。我尽力压迫惊慌,告诫自己别镇静,否则,血会出得更多。“记取,危险时,保孩子第一。”我这般通知丈夫时,心里特别岑寂,这句话我早就想说出来了。丈夫握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他用全身力气控制自己的情绪。
人还没推进手术室,剖宫手术的器具早已预备妥当,医生们已在严阵以待。经过镇静搜检,医生通知我可以顺产也可以剖宫。必须一分钟之内决定。
“顺产!”我决定。顺产对婴儿的生长发育好,我根本不顾将来自己的身材受不受影响。
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经历过最痛苦的阵痛。那是怎样的痛楚啊!隔壁产房传来产妇们声嘶力竭的嚎叫。
我一声不吭,因为胎盘完全破碎在里面,孩子危在旦夕!现在再剖宫来不及了。这几分钟不能生下来,母婴只能存活一个。我不能叫痛,必须节省力气,全力以赴。
一声儿啼,早产的儿子宛如初升的太阳。 []
我和丈夫喜极而泣。
好久,丈夫才收回感慨:“我们为他那么操劳,不知道他将来先救谁?”
我不假思考:“救他的妻子!”
是的,儿子,先救你的妻子,先救你孩子的母亲,先救那个誓与你同甘共苦厮守终生的人,先救那个能够给你带来一辈子幸福的人。
这是我,一个母亲的回答。这是从血泊里升起的呼唤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