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father)在纺织厂干了近20年的条约工,过后被无情辞退。
这是一件阴霾到极点的事,父亲使劲地敲打着自己的头,懊悔不已。他说,都怪自己年轻时,没有好好识字,才有明天的下场。所以他发誓一定要让我多读书。
但是如果没有收入,一切都将是枉然,父亲只能选择做苦力,去了一家私人砖窑厂,和许多工友一路,在温度很高的窑洞里码砖坯;等砖坯烧好后,再开窑,将烧熟的砖一一拆卸下来来。
砖窑厂里,最苦最累的就数这拆卸砖了,因为,拆卸的时候,窑洞里面的余热依然很高,有时高得甚至连人肉都能烤熟。因此,一般状况下,开窑之前,都要冷却几天,以便尽量释放窑洞里的热量。
父亲去的第三个月,一家修建工地朝砖窑厂要砖,而且要得非常紧。于是,砖窑厂主决定缩短冷却时间,提前几天开窑卸砖。
进入窑洞卸砖的人中,就有父亲。
尽管是一万个小心,结果依然出事,而且是出在父亲的头上,因为是提前开窑,外面的空气一会儿大量涌入窑内,致使部分快燃尽的煤炭团,再度燃烧了起来,同时使得许多块匣钵失去了平衡。
就在父亲忙碌着拆卸时,灾难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来临,一大团烧得通红的煤炭团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从上面滚落了下来,不偏不斜正好砸到父亲的双手上!还没有等父亲晓畅过来,第二团、第三团,乃至更多的煤炭团,一个接着一个滚落下来。
我已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事先父亲的惨状和痛苦了,短短几秒钟,父亲的十指已经变成为十个炭棒,连一点血都来不及流……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看着纷纷下落的通红煤炭团,他们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晓畅了过来,扭头就跑,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拉父亲一把……
是父亲自己,忍着惊恐和钻心的疼痛,逃离窑洞的,在他刚迈出窑洞口的一刹那,整个窑洞口都被随之滚落下来的煤炭团和杂物,阻塞了起来。
父亲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只简朴地说了一句,马上让亲属过来签字,截肢。第二天,等父亲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双手了。
事先我真是太小了,小得已经记不得,砖窑厂主用什么方式就服服帖帖地把父亲给打发回家了。我惟一能记得的是,那个可恶的砖窑厂主拿着一大袋水果,一个薄薄的信封,让父亲在家好好养伤,养好啦,再上他那儿去上班。
仅仅歇息了一个月,父亲就又下床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不能在床上停留太久的。
父亲去找那个砖窑厂主,要求给点事让他做,砖窑厂主怒斥道,我已经给过你营养费了,我们两清了,况且你连双手都没有了,能干什么?然后就让保安把父亲给赶了出来。
在经过痛苦地挣扎后,没有了双手的父亲,决定为自己造一双假手,他先后用硬纸壳、轮胎、软皮鞋底等作为材料,给自己造出一双双假手,然后将其嫁接到自己的胳膊上,但最终因为诸如运动不灵活、操作不方便等原因,一一宣告失败。
但父亲并没有因此放弃,在经过一系列的艰巨摸索后,他的设计终于成功了———他让附近的一个铁匠,为自己打造了一双铁制的“双手”,并用几根弹簧将“手掌”和“指头”连接起来,再用一根粗铁丝,将弹簧和手肘枢纽连接起来,如此,父亲就可以通过肘枢纽的运动和伸展来控制“双手”的弯曲了,就能随心所欲地拿劳动工具了。
但是,所有的设计都需要有一个前提,那便是,假手必须要牢牢地套住胳膊,只有这样,才能得到险些是完美的境界。为了达到这个效果,父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将铁制的假手植入自己的胳膊内,将它们牢牢地流动在一路,而完成这一手术的,竟然是帮父亲打制假手的铁匠。
没有麻醉药,都没有任何消毒措施。焊接之前,父亲一口气喝完了一瓶高度白酒,然后将酒瓶底剩下的一点点酒,倒在自己的双臂上,对铁匠说,来吧,下手狠一点,利索些。
十几年后,当我读到关羽刮骨疗毒的时候,我哭了。我的眼前仿佛看到,铁制的假手烙入父亲胳膊上,升起的那一阵阵带着血腥味的青烟……
之后,听人说,那个铁匠从此关闭了铁匠铺,举家外迁了。铁匠临走前对他的邻居说,他怕父亲再去找他,他怕想到那揪心、胆寒的一幕……
父亲的伟大设想成功了,他能像常人一样下地干活了,虽然效率要低些,之后就有了我的书本,父亲靠着自己的一双“铁手”,把本已经发黑的日子,重新擦得雪亮。
但是,几年后,植入父亲胳膊内的“铁手”开始发炎,流脓。在忍受了无数个被疼痛折磨的日夜后,父亲迫不得已到医院,将假手重新取了来,并幸运地在当地民政部门的帮助下,获赠了一双真正康健的假手。
我是15岁时,才知道父亲的故事的。也是从那个时候晓畅了,“父亲”两个字,所包含的千座山般的厚重,和万只船载不动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