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焰火的本质也许关乎于伟大的、蕴存在生命根部的快乐,人们长大成人的目的与那种伟大的快乐不可分割。
(1)
我读研究生的城市为方形,名方城。方城城墙城池四四方方周周正正,内中聚居着来自四方八面五湖四海的正人和小人、智者和投机分子。我读大学的城市为圆形,名圆城。圆城的圆心是一座碑,碑石的下面是一座墓,墓中的灵魂是开疆辟土的拓荒英雄。浑圆粗壮的碑石如投在池中的重物激起了城市的层层涟漪。圆城的修建和街道大圆套小圆地向郊野发展,直至最大一环城带环护住它的空间。较比方城,圆城小人多些正人少些,智者少些白痴多些,暴力多些奸情少些。我在方城和圆城读万卷书,破千道谜,写百篇文。它们是我成年后的都市。我将它们视作为离童话很遥远的地方。
我的故乡是三角城。三角城对不谙世事的少年人来说是个童话。它有呈等边三角形的城池城墙和内外双层的护城林带。
等我们长到十三四岁,我意外地听到一曲名为《三角森林(forest)》的钢琴小品,便会齐了榆林七剑客,将我们城市因袭上千年的旧名换掉,换成三角这个童话气很重的名字。七剑客里我年龄最小个子却最大,从来聚会都由另外六位豪杰轮流主持。这次给城市改名,是我平生第一次抖擞着肝胆、颤抖着唇舌品尝到说一不二的领袖滋味。那是早秋时节的一个下午,秋风尚未萧瑟,城东南60度角尖部的榆树林(wood)间野花芬芳阳光斑驳。剑客们对我惟命是从。我受宠若惊,在庄严地完成为城市改朝换代的功业后,又立即将皇权移交给喜怒无常的天刚亮。
(2)
我们逃学到榆林聚结,各有原因。我和白眼狼(wolf)是因为课业过于简朴不学就会。
豁嘴儿、小三和胖子因为懒惰和贪玩。天刚亮因为天一亮就起床给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妹妹弟弟烧饭,一到下午就犯困。胡蝶(butterfly)是被白眼狼骗出来一心要看焰火的。
那时候三角城民风简朴,用于刺激官能的五彩缤纷的玩意儿一概未曾入关,其中包括本世纪前叶发明的电视和不知发明于何年何月何朝何代的焰火。我们对日常生活之外的事物知之甚少,并因此而缺乏野心。白眼狼有些例外,他喜爱他不懂的事物,渴望到远离铁路部门辖区的地方游逛,并时常用一些道听途说的新鲜词考倒我们。他总是抢先看我们手上的连环画和地下读物,总是吃掉我们仅有的零食,藉口永远是他比我们老,个子比我们矮,下边的东西比我们大。天刚亮和我一向想把这个典型的忘恩负义的家伙消灭出去。但是胡蝶总是翩翩飞到我们面前,恳求天刚亮留下他,因为他允诺要带大家去看焰火。对焰火彻头彻尾的无知使焰火这个词一出现就震慑了我们年轻的灵魂。缺少经验支撑的聪明使我望文生义地将它与坟墓群中的鬼火、亡灵大概无迹可循的灾难联想在一路。白眼狼严厉地驳斥了我,并让我用手上仅有的三分钱去糖果店为他买了六块胶皮糖。吃完糖他通知我们,他听一个从方城来的旅客说,焰火是一种十分悦目的东西,比仙人还悦目。至于怎么个悦目法儿,他会带我们去看的。方城一到城庆就放焰火。我们这儿不久也会放的。
白眼狼的家像个聚宝盆,我们的玩具险些全被他骗去了。尽管如此,他的甜言蜜语依旧能博得我们的半信半疑和胡蝶的至信不疑。胡蝶属于那种面白唇红、漂亮得像女孩儿子、走路像飘、跑起来像飞舞的人物。剑客之中,他最娇生惯养。一见到白眼狼诡秘的眼光,他就随他躲到树后听他耳语一些稀奇古怪的字眼儿。有时候白眼狼没有什么灵感,呜哩呜噜地收回一些口水声,也会逗得胡蝶忽闪着大眼睛听之又听想之又想。
不过,胡蝶的信赖总算没有落空,他从家中偷出一系列金银金银财宝落入白眼狼手上过后,我们终于成散兵线潜向林边的荒草地去亲身体验焰火的境界了。那是一段傍晚即将来临的时光。白眼狼满头大汗挨门挨户地传唤我们。他用的语言很简洁:“放焰火喽,快来看呀!”我们立即放弃手上的游戏,静静地尾随他穿街越巷,进入榆树林,然后向东拐,看到一大片五色斑斓的秋草地。快要目的地的时候,白眼狼示意我们匍匐前进,以防惊飞了焰火。那时候,我便以为焰火是一种跟火焰有些干系的鸟,而且是成群成群的,一不小心就会飞得无影无踪。
白眼狼先停了下来,小心地扒开草丛,把头一点点抬起,但不使它超过草尖。
我们如法炮制,把眼睛瞪成铜铃,看到了一辆倒伏的自行车,然后看到的是一对正往赤条条的身上穿衣服的男女。自行车很新,险些是崭新的,夕阳的金辉使它身上的某些斑点闪射出舞台上才会有的星状光。男的背冲着我们,看不清脸,肩宽腰细臀部结实,双腿上的肌肉非常发达。女的体态丰腴,双乳硕大而微微有些下坠。她风髻雾鬓地冲我们这个方向灿烂一笑,险些吓瘫了我。她是同班女生吴小美的妈妈,我去她家里玩过频频,每次去她都会抚摸我的脸,手是那种很软很软的手。
白眼狼学了一声虫鸣,示意我们撤退。我脸热心跳、意乱神迷地退到林中的据点,一言不发。天刚亮扯住白眼狼的衣领质问焰火在哪儿。白眼狼说:“咱们来晚了,放完了,刚放完。”怕天刚亮不信,他四肢着地翘起小屁股,然后又跪到他方才留下的姿势后方前后振动着身体说:“这样,放焰火就是这样。”我们似懂非懂,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3)
漫长的冬天已往了。冬天里我们有许多作业和游戏可做,放焰火那回事早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春暖花开过后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榆林里聚会,白眼狼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指着林外说:“英雄们注意,要放焰火了!”循着他的指尖,我们听到一阵轻微的自行车碾压青草的声响。我顿时感到喉咙发干发热,鼻尖上冒出了冷汗。
我们跟踪车声人影向野花烂漫的草地腹部挨近。草刚刚长到尺八高矮,我们迫不得已像蛇(snake)一样肚皮紧压着草梗爬行。车主将车放倒在那片最绚丽的野花丛旁过后,我们看到早已等在那里的女人与他滚抱在一路相互猛啃嘴巴。他们啃来啃去,令我担忧他们会相互吃掉对方的嘴唇。事实证明我的担忧纯属多余过后,他们急不可耐地相互扒光了对方的衣服。吴小美的妈妈果然像白眼狼学的那样四肢着地将肥肥白白的大屁股冲着我们。那个小伙子也果然像白眼狼那样跪到她的屁股后,开始施放让我们目瞪口呆的焰火。那的确是一种十分壮丽的景象。它摒绝了我们的气息、思想和欲念,摒绝了春天、草地和花朵儿,也摒绝了三角城原有的童话主题。在他们忘我的行为中,我忘我地看到了作家童话中绝不会涉及的童话场景。
从那以后,我们便期待着下一次看焰火的机会。每当我们中有一个轻声说“放焰火喽”,我们便会奔走相告,不遗漏一个人。同时我们也不约而同地对大人和其他孩子守口如瓶。我依然认定焰火与灵魂或群鸟有某种联系,会受惊而逃走。我更勤快地访问吴小美的家。她的妈妈见我长高了许多,便抱我,吻我的脸,说我快成大小伙子啦,她就想有这么个瘦高挑儿子。我会热血沸腾,红了脸红了脖颈。她不碰我而忙于家务或上班不在家的时候,我会茫然若失。听我妈妈讲,她姓蓝叫蓝宝宝,是铁路上出了名儿的大美人儿。已往她作列车员,整天走南跑北,有了一儿一女过后她到列车段下属的面包厂做面包。寻常的体力劳动和岁月一点儿都没损坏她天生的美貌。她的丈夫也长得仪表堂堂,只是年长一些她十岁,叫吴极。
班上很快便传满了我和吴小美之间的浪漫故事。吴小美以惊人的少女之美拒绝与我来往。我只能寻找机会在十字路口故意遇上蓝宝宝,任她铃铛般地笑着抚摸我的头发。她似乎没有发觉她与那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放焰火的景致,已成为我们少年生活中最具有吸引力的观赏对象。这些故事,都发生在我为城市改名之前。
(4)
三角城更名后的第三个星期天,天刚亮在家中罢工惨遭父母和祖父母的毒打。
为了安慰他,我去铁路员工俱乐部买了一张夜场的电影票。在售票窗口,我碰到了胡蝶和他的爸爸。他爸爸审看了我的脸和身材,认定我不属于那种会把他宝贝儿子引上邪路的路边少年,便赞成胡蝶和我结伴去玩。
我急着到榆林中把电影票送给天刚亮。那时候我们的零用钱很少,平均一年一元钱,买一张一角钱的电影票送礼,是很厚的一份。刚刚走过俱乐部,胡蝶就附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看,是放焰火的。”我四处寻觅,看到十字路口交通指挥台上换岗下来的正是蓝宝宝的情人。他穿着笔挺的制服,戴着大盖帽,朝气蓬勃的脸上洋溢着旺盛生命力的光芒。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有一种十分强烈的好感。我期望我的未来像他一样,无论是放焰火依然值勤指挥交通的时候。隐约中,我以为他是代替我到草地上去与蓝宝宝相会的。同时,他的出现和存在也加深了我成长的苦恼和困扰。我的体内有一种很灿烂的物质正在蕴蓄,但还不足以绽放。我长得太慢,从我到他那个位置近如咫尺,却又似乎永远无法缩短为零。
胡蝶买了两根冰棍,他一根我一根放在嘴里吸吮。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他嗤嗤笑了两下,红着脸问我有没有在看焰火时遗过精。我无缘无故,对他使用的遗精一词大惑不解。
他没作注释,说到时候我就懂了。他的神情使我猜到那个词一定与身体的某部分器官有干系,因为人们在青天白日之下谈到那些部位时总是本能地讳莫如深。
吃完冰棍,榆林已不远了。天刚亮正带着几位剑客在练武功。我把电影票送给他时,他显得很高兴。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他遗精是怎么回事。他猛一拍我的肩膀,大笑起来。笑过过后,他问我:“你真的没有过?”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说:“嗨,挺舒服的,像撒一泡憋了十年的尿。”我似乎有点懂了。
练了一会儿拳脚,太阳就偏西了。胡蝶和白眼狼从林子外跑返来,胡蝶在后,白眼狼在前,手里还捏着一片粉白色的卫生纸。大家围过来一看,纸上血渍漫漶,有些像我们儿时尿床后留下的图案。白眼狼像解说员一样提高它,讲说道:“这是月经纸。放焰火的人放完焰火,用它收拾他们放出来的东西。”听到他的话看着他手里皱皱巴巴的手纸,我感到自己即将晕厥了。
(5)
童年时代最终一次看焰火前,天空、草地和人事似乎都有些异样。白眼狼通告完放焰火过后,人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平时很少云朵的天空,也聚集起大朵大朵绵绵白白的云彩。正值春秋之交,春花已谢秋花未开,草丛绿得发黑。趴在地上,青草和土地的气味直呛鼻子。尚未移动到最佳的观赏位置,我们已听到放焰火的人此起彼伏、一声高似一声的呻吟。以前我们领略的都是无声电影。此时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无声变有声,给我们的打击便无从招架了。每移动一下,下腹内便多了一条乱钻乱窜的虫子。
我被它们吓得不敢动,死死地将下身压进草丛里。蓦然间,一阵阵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快感流贯于脑、体和灵魂,然后化成一股浆液喷泄到内裤上。
我把额抵在地上,闭上眼,让浑身酥软的体验逐步冷却为一些半透明的熟悉:焰火的本质也许关乎于伟大的、蕴存在生命根部的快乐,人们长大成人的目的与那种伟大的快乐不可分割。瞬间想哭的欲望很快便被崭新的、成人式的岑寂替代了。
半知半觉间,我也许正在从一个男孩向男人过渡。
不知从那边袭来一股寒意。我回到眼前的现实中:蓝宝宝和小伙子从大汗淋漓的拥抱中起身想要穿衣服时,发现衣服全都不见了。在他们的身旁,站着威武的吴极、小矮子白眼狼、另有他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瘸腿哥哥。那些衣服抱在兄弟二人的胸前。
那对情人站起来,面对着我的视线。在他身上,我明了了白眼狼所说的“大”。
从她身上,我明了了白眼狼所说的“曲线”。吴极举起一根铁棍朝小伙子头上砸去,他跳开。蓝宝宝喊:“快跑,快跑,丁飞,你先跑!”喊着,她已冲向白眼狼兄弟,想夺回衣物。她没有成功,吴极一脚踢翻了她,兄弟二人也如飞般向草地的另一头逃去。那个瘸子用一只脚跳跃另外一只脚点地的奔跑速度涓滴也不亚于他的同胞。
丁飞逃走了,像一道闪电,穿过草地消逝到榆树林中去了。窜过我面前时,他瞥见了我藏在草丛中、被精液濡湿了的身体。隐约地,他的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就像一个大牌演员谢幕退场时的表情。他没有转头去看为掩护他逃走而与丈夫滚作一团的情妇大概恋人。
(6)
天刚亮喜得贵子的冬天,我从方城回故乡与吴小美完婚。年近五旬的蓝宝宝风韵犹存。她已不再抚摸我。年近六旬的岳父大人像一个大哥哥,总是抱着妻子的肩。
他们交谈的时候,共餐的时候,上街的时间,体现着有风姿的老夫老妻的协调与恩爱。对于岳母大人来说,那草地上一场场焰火表演似乎早已烟消雾散,没留下任何痕迹。那个名叫丁飞的小伙子在她眼下晴朗无云的生命天空中,似乎没留下一丝一毫的划痕。我顺利渡过危机四伏的青春期后,已不再把她作为性理想的对象。涉嫌于她的是,我在圆城在方城谈过的几个女友都多多少少与她的类型相近,而且最终选择了与她如出一辙的她的闺女(daughter)。
婚礼搞得丰厚而不奢侈。我的父母早已与小美的父母成为朋友,一切举措都由他们张罗。胡蝶之外的几位剑客都来道喜。胡蝶进了监狱,罪名同作家王尔德一样。
白眼狼也来了,穿得衣冠楚楚。他发了一笔小财,在火车站附近拥有一家挺像样的餐馆。喜宴间,他举杯敬酒的祝酒辞很简洁:“放焰火喽,快来看呐!”其余四位剑客齐声应和,并硬逼着我也重复同样的辞令。
婚后一切都很美满。在方城我已不止一次看过天空的焰火。我觉得,当年潜伏在草丛中看到的景色的确可以与夜空中的焰火媲美。令我多少有些失望的是,从满足到新的需求,同放焰火的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7)
十年后,我已成为三角大学的童话学教授,而且有了一个长得十分像我的八岁的儿子。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我乘公共汽车离开大学区,想到童年生活过的铁路地区随意转转。刚刚越过钢轨纵横的路口,我便看到了岳母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面包厂。下了汽车,我就近到员工俱乐部扩建成的铁路影剧院看一看正在上演的作品目录。
刚一离开海报栏,我便听到三个少年神秘地相互传告:“放焰火喽!”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耳熟,如同胡蝶或白眼狼或我自己。我立即跟上他们,并在他们发现我的跟梢过后本领娴熟地冲他们说:“放焰火喽!”毫无疑问,他们接纳了我这个又高又瘦的老同伴。
越过丁飞曾经值勤的十字路口,他们放慢了脚步。我想从路面扩充了许多的空间中找到一个类似丁飞的青年须眉,猜想那就会是三少年跟踪的目标。我失败了,除去一些腰肢粗壮、大款模样的年轻人,我看到的只有大汽车小汽车。三少年倒是有说有笑,其中另有一个问我是不是从方城来旅游的。我摇头称是。
城东南那个60度角上的榆树林已被砍伐,改种了红松。秋天的松针落满林间,踏上去很松软。在我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的时候,三少年凭着直觉便已断定放焰火的预备工作业已完成。我们一路匍匐着向那片草地的腹部爬去。一些碎小的耳语和偶一收回的低吟已在秋草深处召唤我们。那种少年时期才会有的镇静和兴奋充满了我的胸间和腰间。扒开枯草的茎叶,我看到一个体态健美的须眉四肢着地任由一个十分矮瘦的男人在背后乱冲乱撞。因为后者的身材太小,他无法跪到地上,只能半屈着膝。他们进行得好久,一派鱼水情浓。他们的身旁也放了一辆自行车,车很新,是新型山地车。他们身体合并过后我才看出,那个在前马伏的人是胡蝶,也许刚刚出狱不久;瘦矮而有着一柄大阴茎的人是白眼狼。我起身,走上前去,在秋阳之下吹了一下口哨,然后沉着地冲他们喊:“放焰火喽,快来看呀!”我身后的三个少年也一路跃出草丛,欢呼着跑走:“焰火放完喽,回家喽!”草地上,仅剩下已往的榆林剑客在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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