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当神棍的将军没有前途

作者/青柠

学习好不如性格好

裴行俭的出生非常符合传奇人物出场的一般规律：天下大乱。事先正值隋唐交替，裴家老爹为李唐甘当余则成，潜伏敌营数年，不幸被人告发，惨遭毒手。更不幸的是，没过几天，李渊就坐稳了天下。幸好李渊念旧情，于是，身为烈士遗腹子的裴行俭在襁褓中就得到了中心级事业编制。

小裴很有危机意识，觉得要想过好日子，不能光靠组织照顾，还得有足以在太平时代立身的才能。宰相房玄龄听说代代出高官猛将的老裴家冷不丁出了个勤学好问的读书种子，于是下了班就跑到老裴家围观。看见小裴到处找古书读，还立志要当风云人物，老房觉得自己必须在这孩子的简历上留下光辉的一笔，就很慷慨地给了个观者好评：他一定会“一日千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贞观年间，小裴通过明经考试，正式进入大唐政界。

数年后率领唐军攻灭了三个国家的神级将领苏定方事先正在长安休养，顺便挂个闲职玩玩——刚好是小裴的顶头上司。苏帅哥乍一见到这个闲暇时抓着书就闭门苦读的小部下，觉得这孩子太好玩了，就问他：孩子，你要不要来当我徒弟？小裴一本正经地回答：当你徒弟很有前途吗？苏帅哥挠挠头：不是啊，其实没人愿意当我徒弟……小裴觉得上司很可怜，反正自己还没选定专业，就点了摇头。苏帅哥瞬间复活：当我徒弟福利很好的J因为世界上除了你，还没有谁有资格学我家的绝妙兵法，所以我会的你都可以学去！

从此，小裴就成为苏帅哥的大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以至于日后的苏大将军知道好徒弟居然没去总参，反而进了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实在是痛心疾首。

问题出在裴行俭那从小就特别正直的性格上。

657年，在下层锻炼得非常成熟的裴帅哥被提拔为长安市长。因为高宗废掉了前皇后，提拔武昭仪当新皇后，饱读史书的裴行俭认为这是女主祸国的征兆，所以就跟太尉长孙无忌、宰相褚遂良私下商量，预备忠言逆耳。可惜，三人很快就被告发到了武昭仪的亲娘那里。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都是开国元勋，并没有什么大碍，但非元勋的裴帅哥就惨了，从部级京官直接被贬到吐鲁番当市委办公厅主任去了。

在两州（今新疆吐鲁番一带），裴帅哥持续发扬他勤勤恳恳、不骄不躁的务实作风，协助西州都督把小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多次得到“最美村官”夸奖。665年，人气飙升的裴帅哥升职为安西大都护。他尽心竭力地帮助边关人民脱贫致富，科教文卫一个也不落下，三次蝉(cicada)联“感动西域年度人物”。西域诸国为了他而纷纷归降大唐。

670年，知天命之年的裴行俭当上了吏部侍郎。回到阔别多年的中心，他潜心总结了自己当初落马的原因，并结合民众心理和个人特长，决定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高官路线——当神棍。

神棍到底有多神

那一年，“初唐四杰”——杨炯、王勃、卢照邻和骆宾王名声高涨，同为吏部侍郎的挚友很看好他们，就很八卦地引他们来见裴行俭，想求个全五分好评。谁知正直的老裴抬眼看了看。就绝不避讳地给了他们四个差评：这些人，才华是有的，但恃才傲物，福气不足，除了杨炯能当个县处级干部外，其他三位都不能善终。挚友挺生气，觉得这老小子一点儿都不给自己面子。几年已往，“初唐四杰”果然都悲剧了。挚友这才服气，逢人就说裴侍郎有张乌鸦(crow)嘴。

苏味道和王勮事先也都是无人问津的小公务员，调岗时偶然被老裴看到，老裴赶紧自掏腰包，请他们去五星级宾馆下榻，把他们灌醉了才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我将来去世的时候，儿子的年纪应该还小，您二位以后都能当副国级高官，请你们在我故去后，帮忙照顾一下我的家人吧。之后，苏味道果然成为宰相，王勮也当了吏部侍郎。

老裴怎么知道十几年后自己的境遇呢？人们相传，苏定方当初传授给他的，不仅有军事知识，另有一系列奇门法术，其中就有识人术和预言术。从老裴担任吏部侍郎开始到他生命的终点，他招录了碰到的每一个贤人，也提拔了多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层军官——这些人中之后有九位成为闻名将领，另有数十人成为刺史、将军。之后他率军出征时，总能事先估算出最终克敌制胜的日期，无不应验。

他的神话级显示让唐朝人不服不行，所以，当他主持制定好一系列卓有成效的人事选拔范例后，众参两院马上全票通过，让这些范例成为延续千年的国家制度。

将门虎子就得上战场

历史不会让传奇人物只在京城逍遥。不久，全面展示裴老帅哥综合素质的机会到了。676年，吐蕃在青海挑起与大唐的战争，裴行俭投笔从戎，成为第二梯队将领，静静静地开始了他的武将生涯。

679年，本来臣服于大唐的西突厥酋长阿史那都支与李遮匐诱使多个部落一路侵扰安西（今新疆库车），并联合吐蕃，给大唐西部边境造成为极大压力。大家都很愤慨，强烈要求海扁这些没信义的熊孩子。而裴行俭结合国内外形势，认为不能开战：吐蕃现在势头很猛，我朝刚刚在青海与吐蕃打了两次大仗，元气大伤，不宜在西域再动武。现在波斯王刚刚去世，王子正在长安，不如我们先把王子送回去登基，路过西域时再识趣行事，必定事半功倍。高宗觉得花一样钱办两样事很不错，就命裴行俭全权处理此事。

神棍的表演时间就此开始。途径莫贺延碛（位于罗布泊和玉门关之间，“西域”的起点）时，一行人碰到了百年不遇的沙尘暴。戈壁滩上能见度不足20米，连向导都迷路了，将士们更是又饿又累，嘴上不说，眼光中却透着绝望。裴行俭去口成竹在胸，他武断命令部队就地扎营，然后掐指一算，宣布：“水泉非远。”果然，沙尘暴来得猛，去得也快，不久就云收风静。重新出发不过几百米，大家真的碰到了水草丰美的绿洲。众人既惊讶又心悦诚服，越发觉得会猜测的裴将军简直就是神人。

到了西州，当年受过他恩惠的仕宦宁静民都出城迎接。裴行俭貌似随意地招募了千余名豪杰子弟当保镖，又娇气地扬言：现在正值盛夏，这么热，怎么去打仗？依然等天凉了再出兵吧。叛乱的都支觇（即阿史那都）听到后信以为真，涓滴没有警戒。

裴老帅哥摆足了怀旧的姿态，不紧不慢地四处巡视，又召见了安西四镇的诸位部落酋长，感慨道：当年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回到长安也无时无刻不吊唁啊……明天既然有机会故地重游，我想去看一看当年走过的地方，谁愿意陪我去公费旅游？

所有人都想。各部落子弟来应征的足有一万人，而且都是自带宝马、干粮和武器的精锐骑兵。军队有了，裴老帅哥只要出旗号和战略就可以了。于是他冒充带着人去游猎，途中顺便“校阅”一下沿途唐军，十天内就率部长途奔袭到了离都支部落老营只有十几里的地方。

裴老帅哥很有礼貌地派人送了张请帖：你闲着无聊的话，不如出门来看一看老朋友吧。都支觇本来跟另一个部落酋长李遮匐预谋好啦，等到天气凉爽的秋天，中原军队打过来，自己再组织反击，没想到唐军没几天就来砸场子了……他只能仓促地派人去通知遮匐，然后领着五百余人跑来给唐使“请安”。到了唐营，他一边束手就擒，一边破口大骂。裴老帅哥大笑：不用等遮匐了，他也死定了！

把都支觇捆好，裴老帅哥就拿着人家的令箭，让人家的亲朋挚友前来拜见。那些人见势不妙，当然屁颠屁颠跑来表忠心，并辨别派兵，把老朋友都支觇“护送”到了唐军重兵驻守的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市附近）。裴行俭把波斯王子也暂时安置在碎叶，过后率领精兵日夜兼程，杀向遮匐的老巢。不出裴老帅哥所料，唐军在途中擒获了都支觇派去的使者以及遮匐派回的使者。裴行俭很有风姿也很刁滑地放了遮匐的使者，令其回去转告遮匐：都支觇已经挂了，你是想死依然想活呢？遮匐觉得好死不如赖在世，就投降了。

平定了叛乱，唐军缴获了大批至宝。没旅成游却跟着抛头颅洒热xue的部族将士们希望开开眼界，裴行俭答应了。那些至宝中有一个玛瑙盘，直径二尺有余，色彩艳丽，纹样绝美，堪称国宝。军吏捧着盘子上台阶，不小心踩住衣角摔倒了，玛瑙盘被摔得粉碎。军吏吓得马上跪下不停地磕头，xue流了一脸。裴大总管赶紧把他搀起来，笑着安抚：你又不是故意的，况且这也不是我家的东西，摔了就摔了，我怎么会责怪你呢？

回到长安，高宗万分写意，公开表扬裴将军“孤军深入，经途万里……兵不xue刃，而凶党殄灭”，并亲自张罗了宴席。席间，高宗宣布，既然裴老帅哥文武双全，那么就让他同时担任礼部尚书和检校右卫大将军吧！

大暴徒是不会让英雄歇息的

同年，现在拿大唐绿卡的前东突厥人造反，单于都护府（位于今内蒙古）内24州同时响应，叛军达数十万。单于都护征讨不利，剐成功搞定西突厥的裴行俭便奉命带着18万军队出征，加上手下的东路军和西路军等，共计30余万将士一一这是唐代范围最大的一次远征，旗帜绵延千里，壮观极了。

到了朔州（今山西朔州），裴大总管得知此前军粮屡次被劫、许多唐军饿死，大怒。但他不想拿唐军的shi体堆出胜利，便使了一招木马计：诈称有一支共300辆运粮车的运粮队伍要来，表面上只派了老弱残兵数百人押运，暗地里却埋伏了精兵紧紧跟随，车里的不是粮食，而是1500条大汉，每人都装备了大刀和强弩。骄横的叛军肆无忌惮地又来打劫，唐军的老弱残兵装作无力抵抗的样子，顺利“弃车走逃”。敌人赶着车到了水边，解鞍放马，预备大吃一顿。篷布刚一掀开，潜伏已久的壮汉们就跳出来，万弩齐发。伏兵也随即杀到，对手被杀戮殆尽，从此再也没人敢打唐军粮车的念头了。

到了单于都护府北部，已经是傍晚。将士们照例开始扎营，刚把壕沟挖好，裴行俭却看一看天色，又掐指一算，命令马上收拾收拾，改为驻扎到旁边的高岗上。将士们非常不解，觉得刚刚远征至此，非常疲惫，依然赶紧歇息吧。裴行俭却非常保持，一向催促，大家只好从命。到了夜间，暴风雨突然之间来了，不一会儿，之前的营地已经积水一丈有余。将士们惊骇之下，对裴大总管崇拜得五体投地。裴行俭却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你们听我的就可以了，至于我能预报天气的原因……呵呵，我是不会通知你们的。

在黑山（今内蒙古包头附近），叛军拼死抵抗。裴行俭凭借优异的军事素养和时不时迸发的灵机妙算，率军连战连捷，杀敌无数。伪可汗的手下吓得赶紧杀了老大，把人头送来祈祷朝廷原谅。裴行俭接受了这些残兵败将的投降，饶了他们的性命。

裴行俭班师过后，东突厥名不见经传的阿史那伏念起了贪念，带着逃到狼(wolf)山的残兵再次反叛。于是第二年，裴行俭再次出征。他将军队驻扎在代州（今山西代县），轻巧地施展了一出反间计，便成功地让阿史那伏念开始猜忌同谋者。阿史那伏念怕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得擒获同谋当投名状，还带着部属请罪。裴行俭允诺会保阿史那伏念不死，持续两年的边境叛乱就这样被轻松平息了。

依然有人不听神棍的话

高宗听说裴行俭再次立下大功，大喜过望，派户部尚书前去犒军。然而裴行俭的功劳太大，在高宗心中的地位太高，引起了宰相的妒忌。宰相撺掇西路军将领等几人告状，说阿史那伏念被西路军打怕了，而碛北回纥人也正好向南侵略，阿史那伏念被两面夹攻，没有办法了才投降的，根本不是裴行俭的计策有效果。高宗耳根子软，便没有再给裴行俭录功，只封了他一个县公的爵位，并把阿史那伏念和同谋者一路作为乱臣贼子斩杀了。裴行俭对自己的功勋被漠视并不在意，只是叹息：杀掉已经投诚的人，恐怕以后不会再有人投降了。

他的悲观预言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就在这一年，阿史那伏念的弟弟网罗残兵，举起了叛旗。没过两年，武则天称帝，想到裴行俭当初的叹息，再看一看西域一团糟的局势，只好追赠阿史那伏念为太仆卿，以示安抚；而告黑状的那几人最终被灭族。时人认为裴行俭“善测候云物，推步气象，鬼无逐谋，灵不藏用”，基本就是神人，神人说出的“神理”自然是不能悖逆的，而悖逆者也终于得到了报应。

永淳元年（682年），西突厥又出现了叛军。裴行俭又被前线任命，挂帅征讨。然而远征军还没出发，裴行俭就病故了，时年63岁。这一年，他的幼子和嫡孙都还年幼，不过暂时还不需要苏味道和王勮照顾，因为高宗特别让太子遴选了一名六品京官，代为照管裴家的家事，直到五六年后，裴家儿孙逐渐成年才休止。

作为一代名将，裴行俭功勋和声望极高，并从祀武庙（从战国到唐末，只有72位武将有此殊荣）；作为治世之臣，他创立的制度沿用千年。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如此风流人物，先人津津乐道的，却不过是他那些神神道道的八卦。“儒将之雄者也”，终究比不过神棍一枚。大概裴帅哥当年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悲剧，所以才时时不忘摆出掐指一算的高深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