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像金色的流水,在窗外的枝叶间徐徐经过,风吹过树叶,抒发着某种柔和的感情,这种感情我似曾相识,但此刻却不能体味。我坐在窗前看着它们,大树的沉静、愉悦教我羡慕不已。我寻思着,想要找到一条道路,走进阳光、清风和大树的世界。突然之间,一只蝉(cicada)在窗外大叫起来“知——知——知——”,节奏短促而又单调。仿佛国王收回了迫切的命令,树上的蝉一会儿给唤醒了,一会儿兴奋起来,不一会儿,千百只蝉齐声鸣叫:“知了——知了——知了——”蝉声震耳欲聋,我探出头去,拉着相思树的叶子使劲地摇了几下:“太吵啦!安静,安静!”
“请注意用词,这不是吵,我们唱歌呢。”相思树上,千百只小家伙大笑起来,喊得更起劲了。
“这也能叫唱歌吗?”我愤怒地说,“唱歌是一种艺术!”
我用小黑板写了几个大字,在窗户上挂起来:“教授歌唱的艺术,知了学员一律免费。”
知了自顾自嚎叫,居然没有一只理会我。我正想找一根长竹竿,沾上端午节的灰粽,把这些聒噪的小家伙一只只捉过来,关进黑匣子去。这时,电话响了:“铃……铃铃铃……”我拿起发话器,是一个清脆的小姑娘的声音:“老师,您有空吗?”
“有!闲得想要教知了唱歌呢。什么事?”
“你来教我们唱歌吧!”电话里,许多孩子七嘴八舌地凑在发话器前:“我们一边唱歌,一边爬清凉山!我们预备了很神秘的礼物呢。来吧来吧!……”
清凉山就在附近,山脚下有我很喜欢的大树菠萝,我高兴地答应下来,穿好啦登山鞋,跟大树上的知了招招手:“再见了,我要去爬清凉山。”
出了学校后门,走在芒果巷子上,远远飘来了大树菠萝的香味,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到了芒果巷子的终点,就看到一块木做的牌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清凉山果木园”。我推开竹篱笆门,果木园看管小屋里“哗啦”一声跑出来十来个孩子,他们兴奋地叫我:“老师好!”
我擦擦眼睛,觉得诧异,再擦擦眼睛,依然觉得诧异:这些孩子,我一个也认不出来——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五六岁,我从来没有教过五六岁的孩子呀。但是孩子们非常热情,很熟络地簇拥着我,来到大树菠萝下的石头桌子旁。我坐在石凳子上,大树菠萝的香味包围着我,我使劲地咽着口水,眼睛不住地往树上瞟。大树上的菠萝已经成熟,像一个又一个小背箩。
“老师,教我们唱一支歌吧!”最小的女孩儿儿迫不及待地扯扯我的衣服。我低头一看,女孩儿儿穿着碧绿的青葡萄裙子,裙子前面,装饰着一条可爱的狐狸(fox)尾巴。
“嗯,就唱一支歌吧!”金子般的阳光照在女孩儿的葡萄裙子上,把一串串青葡萄照得清亮、透明,真像一个又一个会眨眼的小精灵呢。我想到小时候很喜欢的那首歌来了。我把女孩儿儿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她就亲近地蜷在我怀里,我握住她的小手,小手平滑、清凉,像小兽的爪子。
“《葡萄园》,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那首小时候很喜欢的歌,就这样在清凉山的果木园唱起来了:
“如果秋季重临葡萄园,
才会发现夏日多么短。
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
绿叶下艳红万串……”
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个孩子都唱得很谙练了,才停下来。
“老师一定渴了,我们吃点葡萄吧!”最大的孩子说。刚说完,树上起风了,清凉清凉的一阵风,吹响了树叶,又吹弯了青草。风过后,变戏法似的,大孩子从身后拿出一串熟透了的紫葡萄。
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是冰镇的葡萄。
“棒极了,比歌里的葡萄还好吃哪!”我赞美说。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最大的男孩儿竟然高兴得跳起来,一会儿跳到高高的大树菠萝上。我大吃一惊,那棵树,少说也有四五米……
别的孩子一会儿闹开了,纷纷叫嚷起来:
“老师尝尝我的葡萄!比他的好吃多了!”
“尝我的,我的有三种形状!”
“我种的葡萄,有七种颜色!”
“我的有八种味道!”
……
每一个孩子,都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串葡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葡萄:第一串葡萄像水晶一样皎白透明,第二串长着三角星、四角星、五角星,第三串是彩色的,第四串虽然很普通,但每一颗的味道都不一样……蜷在我怀里的小女孩儿儿,也从怀里掏出一串青碧青碧的葡萄,就仿佛是从她的葡萄裙子上摘下来似的:“我的葡萄还没有成熟,不过,它很止渴的。”
每一串葡萄都像一件鲜艳的艺术品,我慢慢地品尝着,在大树菠萝的树阴下,这个夏日逐步变得清凉。
吃过了葡萄,我们开始爬山。说来也新鲜,清凉山看起来不高,但我们却在山路上走了好久,走太矮小的大树菠萝树林(wood),又走太长满红果子的荔枝树林,最之后到了一个很大的葡萄园,阳光像清水一样在葡萄叶子上流过,葡萄叶子下面结着小小的、青涩的果子,一串又一串,像许许多多青色的小梦,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睡得那样香甜,它们反映着飞溅的阳光,时光的河流上便泛起了一串串青色的浪花。
我们走在葡萄园中心的巷子上,小女孩儿儿牵着我的右手,逐步走到了葡萄深处。葡萄深处,有一个蓄水的水塘,水塘中心,有一个碧绿碧绿的小岛。来到水塘边,孩子们乒乒乓乓跳进水里——我定神一看,他们哪里是人类的孩子,原来是十来只迅速的小狐狸!它们快活地在水里游泳,用尾巴打起鲜艳的水花,最小的绿狸子朝我喊:“老师,你也游过来呀,我们的葡萄园,就在小岛上。”它们游过水路,纷纷跳上小岛,迅速地钻进茂密的葡萄架,倏忽不见了。
但是,我并不会游泳……我站在水塘边,背靠着葡萄架,兴奋的阳光透过葡萄叶子落在手上脸上,时光像是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休止了。我在葡萄架下找到一块小青草,躺在草地上,头枕着双手,这一瞬间,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忧虑,什么也不惧怕。葡萄园深处,阳光逐步流成葡萄美酒,清亮的酒水从天空上流到地下,汩汩地注入水塘,水塘逐步化作一条流动的酒河了。酒河中心,狐狸的小岛在流水中浮起来,像一艘绿舟,不一会儿,葡萄园的深处,就传来了天使般的歌声:
“如果秋季重临葡萄园,
才会发现夏日多么短。
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
绿叶下艳红万串……”
歌声从远而近,逐步到了面前,我擦擦眼睛,又擦擦眼睛,只见小岛上十来只小狐狸正拿着碧绿碧绿的竹篙,一边唱着歌,一边把小岛朝我撑过来。
“上来吧!上来吧!”小狐狸齐声喊。
我走上小岛,小岛上种着许许多多鲜艳奇异的葡萄,每一串都不一样:彩虹样的、水晶样的、星星样的……它们内在的光芒在盛夏的阳光中闪烁,像一串串无与伦比的至宝。我沿着岛上的巷子往里走,观赏着小狐狸的葡萄,叹为观止。等我从葡萄深处走出来,小狐狸已经把葡萄小岛划进一条开阔的河流。越往前,草树越奇异鲜艳,水里的浮萍长得蒲团一般大,开着小伞一样的黄花,大螃蟹(crab)在岸边爬行,像许许多多迟钝的小坦克。树叶的绿越来越浓郁,浓得化不开了,一团团地从森林(forest)中流淌出来,跟金色的阳光殽杂在一路,化生成许许多多镶着金边的绿色精灵,在空气中上下飞舞。我伸出手掌,它们就站在我的掌心,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密林的合唱,就要开始了。”当小狐狸的葡萄小岛停在巨大的老水翁树下,一群长翅膀的风童子拿着长长的风笛,飞上了高高的树梢——清凉清凉的风从远方吹来,风童子的笛声吹响了,所有在空中飞舞的小精灵齐声唱起歌来,它们的声音像梦幻一样轻,又像玻璃一样透明。巨大的树摇响清脆的树叶,一棵接一棵加入到密林的合唱中去。不久,每一株小草也都唱出了细弱的颤音。树上的鸟儿也唱起来了,它们的声音像一朵朵小小的鲜花,有时散开,一朵朵点缀在绿树林中,有时聚合,形成一片片热闹的花海。“小狐狸,唱歌了。”小狐狸一路拍拍手,便全都张开嘴巴,把自己的歌声汇入密林的合唱……最终,我也不由自立跟着密林的节拍唱起来。所有的声音交汇在一路,无比宁静,无比协调,我觉得我的心和密林里的每一颗心融合在一路,再也分不出彼此。
密林的合唱唱了那么久,似乎要一向唱下去,永远也不会结束……
直到小狐狸撑着葡萄小岛把我送回清凉山果木园,直到我自个儿走过一串串米粒大小的青葡萄,走过即将成熟的荔枝林,走到果香飘溢的大树菠萝树林,来到果木园的看管小屋,合唱的旋律仍然在我心中反响。
小屋开着门,守果园的老头儿正在酣睡,手里握着一杯香醇的葡萄酒——我一会儿晓畅过来,一定是小狐狸让老头儿喝了醉人的葡萄酒,然后在这里打电话给我的。我走出果木园,关闭竹篱笆门,沿着芒果巷子,走到热浪逼人的大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各式各样的行人,他们紧皱着眉梢,背上似乎都背负着千斤的担子,他们是那样的匆匆,那样的忙碌,那样的焦躁不安。没有一个人能够停下脚步,去倾听一下大自然的合唱。
我回到校园的相思树下,知了仍然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它们的声音难听了。听过了密林的合唱,我才学会了倾听自然的歌声。我才发现,知了们歌唱的武艺虽不咋样,但比我在音乐学院学到的三脚猫功夫,实在要高出好多好多筹。
昙花开放的瞬间,清亮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仿佛清亮的流水浸润着我的房间——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让眼睑轻轻闭上,心灵慢慢打开,尽情地感受这瞬间 ..
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半夜间听到孩子唱歌的声音,唱的是小时候很熟悉,现在险些已经失传了的歌谣。 往常听着听着,翻一个身,便又睡着了,醒来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