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早上,在我的花园里开了三朵普蕾唐泰娜花。我不知道花种是打哪儿来的,是南风吹来的呢,抑或是它们混在我上月买的花种中,一路播在草地上?它们开在幼嫩的无花果树和老橡树之间,心形的花瓣,绚烂的色彩,谁见了都难以忘怀。
这种花极度难得,而且它变幻无常。它喜欢盛开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我已经有好久没见到它了。记得上一回依然在我的邻居、园艺家嘉斯东的花园里见的。
我常去他家买各种花草。我喜欢他的纯净的目光、安详的笑脸。他的步履有点拖沓。他常来探望我,给我修剪玫瑰花枝,为连翘引蔓,栽天竺葵。我很感谢他。各种花井在他的巧手的照顾护士下生气盎然。它们快活地摇曳着,似乎想讨得他的欢心。
有一日,我在波尔多书商那儿发现一本旧植物志,里面附有精美的彩色插图。我觉得把这本书赠给嘉斯东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是最符合不过的。果然,他十分高兴,我也为自己做了一件得体的事有点得意。
我可没想到这本书竟使嘉斯东着了魔。有一个多礼拜我没见他出门。一天傍晚,我正在浇花,
他来了,腋下夹着那本植物志。
他对我说:“我想问你一些事儿。这本书里的花草我险些全都知道,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过。大概你知道吧。”
“你知道,我对植物并不在行。”
他打开植物志,给我看一幅插图:一朵五瓣心形花。我马上被它的色彩吸引住了。画家尽力显示出它的非凡之处:浅蓝、深蓝的色泽如同金子收回的光芒,蓝得那么纯净、富有生气而又那么迷茫。它富有想象力,具有紫罗兰的神秘和勿忘草的轻盈。
书上只注明,此花叫作普蕾唐泰娜花,又称为路野花。
我说:“这花确实美极了,可对不起,我从未见过。”
“我一定要找到它。”
他开始去寻觅它。先是一户一户地找,到所有人家的花园去打听。我们的村子不大,他很快就找遍了。但没有人能提供一点状况。只有一位退休的铁路工人向他摇了摇头,说:“普蕾唐泰娜花?我在年轻的时候倒听过它的名字。嘉斯东,这花可不轻易找啊!”
嘉斯东并不罢休,他写信给他的供货人,向他打听这种花。他写信到波尔多、奥尔良、巴黎,还写信到荷兰。每日早上他都等待邮递员,但复书令他失望。
他又去花店寻找,天没亮就坐车子出发,晚上才返来。他每日神色沮丧,筋疲力尽。他四十多岁了,晕头转向地离开自己的花园,再顾不上照料自己的花草了。现在,花坛上滋长着野草,绿叶枯黄。
邻居们说:“可怜的嘉斯东,他又去找普蕾唐泰娜了!”
到市场上去总免不了喝几瓶酒。每趟返来,他都两眼发光,步履比平常更拖沓。有一日,他莽莽撞撞地跑来通知我:“我要去波尔多!”
波尔多距我们村不太远,只有一百多公里,但对嘉斯东来说却不轻易。每两三年的五月中旬,他都要到波尔多的花店和火腿店去购买物品返来度圣多马节。他总是很快就返来。傍晚时分,他从车上跳下来,抱着他买返来的插条和壶罐。
但这一回,圣多马节已经已往好久,初夏的雷雨天气又是很不适宜外出的。
“你打算在这种天气去波尔多?去干什么?”
“我想去找医生。”
“你病了吗?”
“我患了思花病了,吃不下也睡不好。我要找的不是医生,而是植物学家。我想你可能熟悉一些有学问的专家,能通知我普蕾唐泰娜花在哪儿。”
我给了他一个植物学教授的地址。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波尔多,他是否愿意接见嘉斯东。我给教授打了电话,把园艺师要见他的事通知他。
“普蕾唐泰娜花?”教授在电话里问,“等等,等等,叫他来吧,能不让他来吗?”
嘉斯东这一趟出门在我们村可算是件大事。我想,从他服兵役起,他依然头一回郑重其事地打扮得这么漂亮。本来出门只消一天,他却打扮了好久。我送他上车,祝他此行顺利。
从波尔多车站下车后到教授所在地泰朗斯远郊另有很远的路程。嘉斯东步行前往。每到花店门口,他总是隔着玻璃橱窗张望,想找到普蕾唐泰娜花。他时不时在咖啡馆里喝点酒。天气闷热,脖子上的领带勒得他口更干了。
幸好,他见到了教授。
“你就是那位寻找普蕾唐泰娜花的人吗?你怎么会想到要寻找它呢?”
嘉斯东把事儿的始末通知他,还说:“自从我看见它以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是的,这可以理解。你来找我问这事也真巧。已往我还年轻的时候,写过有关它的论文。它的家属可不小呢。”
“它另有其他品种吗?”
“有几十种……你跟我来。”
教授把他领到一间小暖房里。房里栽着几千种闪闪发光的鲜花。
“这种淡紫色大花瓣的,叫作华贵普蕾。白色的叫素普蕾;桃白色的叫艳普蕾;那是易变普蕾,两重或三重花瓣,色彩常常转变……”
嘉斯东惊羡万分。他在这炫人的花朵儿面前流连忘返。他尽力寻找他还没有见到的那种花。
他问道:“真正的普蕾唐泰娜花在哪儿呢?我像是没看见它?”
“你说的是变幻的普蕾花,这儿没有。朋友,大概我也找不到它。我老了,恐怕甭想看见这奇迹了。没有人能栽这种花的。”
“你见过它吗?”
“见过。那依然我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见到它们。”
教授把嘉斯东领到办公室来。
“我给你看点东西,我一贯是不给任何人看的。”
他打开壁橱,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
“这是我当学生时收集的植物标本。你可以翻翻看,里面有一朵普蕾唐泰娜花。我可宁愿不再看到它。等会儿见,朋友。”
嘉斯东翻着标本册子,里面大部分的花都是他刚才在暖房里见过的。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他看见那朵普蕾唐泰娜花。它已经枯了,当然不像植物志里画的那么鲜艳,但他仍看得出花瓣的丝一般的质地,五彩的色泽仍使人眼花疗乱。
嘉斯东陷入梦幻中了。他痴痴地望着花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过了好久,教授到办公室来了。
“朋友,你还在这儿?对不起,我已经把你忘了。很晚啦,该关门了。你见到普蕾唐泰娜花了吗?”
嘉斯东这才清醒过来。
“是的,我看见它了。但我想看到新鲜的花儿。”
“那你去找吧!祝你成功!”
傍晚,天下着雷雨,他出发回家去了。他不住地在小咖啡店、酒吧间里歇脚。他把领带塞在兜里,把上衣挟在腋下。
当他醉意朦胧、脚步踉跄地赶到车站,车站上没有车。他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上,昏昏沉沉地想念着花儿。他不知不觉地信步朝爱情大道的花店走去。那儿没有花。散步的人群到树荫下去纳凉,车子也停在那儿。
他在酒店柜台旁喝了几口好酒,往犹大克街走去,来到甘必大广场。那儿的花坛吸引着他。他看见一道蓝光,便俯下身去仔细瞧,原来却是极平常的藿香蓟。他跌倒在草地上。一个警察一向盯着他,向他走过来。他嘟嘟囔囔地站起来,拖着脚步穿过马路、街道,来到总督林荫路。
他把脸贴在花店的玻璃橱上看来看去。这样来到加隆河滨,然后他又到一间一间酒店去饮酒。
从傍晚时分就隆隆响着的雷一向没有发作,天空闪着电火。嘉斯东把脸贴在露天咖啡座的花盆架上,用醉意朦胧的目光找着花儿。
笑声使他抬起头来。他吃力地朝笑声望去,只见一个小伙子和一位姑娘坐在桌旁,好奇地望着他。他竭力睁开醉眼,突然之间觉得血往上冲:姑娘的眼睛的颜色多像普蕾唐泰娜花的颜色啊!深深的?
淡蓝色大眼睛像是发着金光。
他昏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张开嘴想要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和普蕾……唐泰娜……的颜色……”
他讲不出来,就住了口。那双眼睛就像被微风吹着的花,他伸出手去想要摘下来。他趔趄着扑已往,碰翻了桌子。姑娘吓得大叫起来,小伙子要抓住他的衣领。嘉斯东虽然醉了,力气还很大,他使劲推开了小伙子。其他顾客跑过来按住了他。他动不了,给他们揍了一顿。
当人们把他抬到警察署去时,他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一位善良的警员审问他,对他说:“你的运气不坏,姑娘并不记恨。你的证件呢?”
他的证件在打架时和衣服一路丢了。’
“你说你是个园丁?”
“是园艺家。”
“我们会搜检你的身份的。既然你懂这一行,我想问问你,我家栽了好几株玫瑰花,要在第三、四枝上剪枝吗?” '
早上十一点钟,村长被电话召来了。这新闻马上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开了。
“这个嘉斯东真是厮闹!他到处找普蕾唐泰娜花,什么事也没干成!”
由村长、面包店主和小学教员组成的代表团马上坐末班车到了波尔多,下午就把嘉斯东接回村子。全村人都会在等他。他们对他又好奇又赞赏。陪着他来到他的花园栅栏门前,大家一会儿都惊呆了。
嘉斯东睁大疲乏的眼睛,摇摇发痛的脑袋,像是要尽力看清是否在梦里。真的,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发生了:花园里长满了普蕾唐泰娜花。它们不知从何而来,一簇簇,一丛丛,一团团盛开在花坛上、小径旁。它们像一片蓝色的仙雾罩着围墙,像一团柔光放着灿烂。嘉斯东欣喜若狂,生平第一次如此喜悦。他的整个身心都陶醉在韵郁的香气中。
他慢慢打开栅栏门,走进花园。花一向开到房里。
花开了三天,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不见了,只留下枯枝败叶,像野草一般。八月的太阳烤干了花儿,严寒的冬天到来后,不管嘉斯东如何设法,冷霜仍然把花全冻死了。
他等了一年,花没有再开。于是,他卖了房子和花园,把最好的花井送给了我。一天早上,他乘车走了,之后一向没有返来。据我所知,他去寻找普蕾唐泰娜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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