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俄罗斯贵族老爷在高加索服役,当军官。大家叫异日林。
一天,他收到了家中来信,是老母亲写来的。信里说:“我已经老了,临终前非常想与亲爱的儿子见上一面。盼儿返来与我诀别,将我安葬。接着让上帝保佑你再回去持续服役。我已为你找好啦未婚妻:她既聪明鲜艳,又有产业。你要是写意,与她完婚,我就放心了。”
日林读完信后沉思起来:“是啊,老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啦,能否与她老人家见上一面都难说了。我回家一趟,如果未婚妻真好,我就娶了她吧。”
他向上校告了假,与同伴一一道别,又招待部下士兵喝了四桶伏特加酒,接着即预备起程。
这时高加索一带正有战事。沿途不管白天或夜间都不安全。
俄罗斯人无论谁只要一出要塞,要不被鞑靼人打死,要不是被他们劫持到山里去。于是俄罗斯人只得作出规定:要塞与要塞之间一礼拜之内两次派兵护送行人。队伍的前面和前面由士兵护送着,行人走在中心。
正逢炎天。一大早车队就在要塞边聚集好,护送士兵走了出来,一路上路。日林骑着马,他的行李车走在车队的中心。
他们有……25俄里的路程。车队行进得很慢。有时士兵需要歇息,有时车子又出现问题,有时马又不肯走了,整个车队迫不得已停下来等待。
太阳已过了头顶,车队才走了一半路程。尘土飞舞,炎热难熬,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连树荫都没有。一路是光秃的草原,不用说大树,连灌木丛都没有。
日林骑马走在前面,他迫不得已停下来,等待着行动迟钝的车队。这时他听到吹号声,车队又走不了了。日林想:“没士兵护送一个人走不成吗?我骑的是匹好马,就算碰上了鞑靼人我也能逃脱的。大概依然别一个人走?……”
他停在那里,正在考虑。这时一个叫科斯特林的军官带着枪骑着马跑过来,说道:“日林,我们一路先走吧!又累又饿,天气还这么热。我身上的笠衫都拧得出水来。”
科斯特林身材笨重肥胖,满面通红,汗流如注。日林想了想,问道:“你的枪有子弹吗?”
“有。”
“那好,我们走吧,可要说好,我们不能走散了。”
他们顺着道路朝前走去。他们在草原上走着,一边闲聊,一边浏览着风光。四周视野辽阔。
道路到了草原的边缘,就向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延长去。日林说:“应该上山去看一看,否则,从山背后跳出人来,我们都不能察觉。”
科斯特林说道:“看什么?往前走吧!”
日林不赞成。
“不!”……——日林说:“你在下面稍等会儿,我去看一看就来。”
日林掉转马头,朝左边的山上驰去。日林的坐骑是匹打猎用的马(他花了……100卢布从马群中遴选的,从小马(colt)驹把它养大);马像箭一样驶上陡崖。刚登上去日林就看见:离他……10米左右的地方,站着近……30名鞑靼人。他一见这情景,掉转马头就往回奔。鞑靼人也发现了他。一路朝他扑了上来,一边急驰,一边掏枪。日林飞速朝崖下冲去,边跑边朝科斯特林喊道:“快掏枪!”
心里却在求自己的马,“亲爱的,你可得挺住,可别绊了腿,你如果绊倒了,我可也就完了。只要有枪,我可不会让他们得逞。”
科斯特林并不等日林,他一见鞑靼人,就拚命朝要塞方向逃去。他使劲地抽打着马的两肋,飞舞的尘土中只见马尾在摆动。
日林看到状况不妙。枪带走了,只凭一把军力是无济于事的,他只好策马回转,朝护送的士兵们驰去,希望摆脱鞑靼人。
但是有六个鞑靼人横过来堵住他的去路。他骑的是匹好马,但鞑靼人的马更好,而且是横切过来。他想减速,想往回跑,可马已撒开了腿,收不住势,竟径直向六个鞑靼人冲去。他很显明地看到,一个留着红胡子骑着一匹灰色马的鞑靼人离他已越来越近了。红胡子呲牙咧嘴,怪叫着,端着枪。
“哼!”……——日林想——”
我知道你们这群魔鬼,要是把我生擒了,会把我丢进坑里,用鞭子抽。我不会让你们生擒的。”
日林个子矮小,却孔武有力。他抽出军刀,拍马朝红胡子冲去,他想:“我大概用马撞你,大概用刀砍你。”
当日林离红胡子另有一马之距的时候,有人从前面向日林开了几枪,打中了他的马。马在急驰中翻倒在地,还压住了日林的一条腿。
日林想站起来,可两个鞑靼人已经骑在他身上,把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他使劲反抗,想把背后的鞑靼人抛开。但又有三个鞑靼人下马扑过来,用枪托猛击他的头。他眼前一黑,身子也摇晃起来。鞑靼人抓住他,从马鞍上解下备用的马肚带,把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打了一个鞑靼结,把他拖到一匹马前。
他的帽子被打掉,长统靴被夺走,衣服被掏遍,钱和表被掏去,衣服全被撕烂。日林看了一下自己的马,可怜的马还像刚倒地时那样侧卧着,只有脚还在抽动,够不着地面。它的头部被打了一个洞,从洞里向外喷流着玄色的血浆,把周围的尘土都浸黑了。
一个鞑靼人走了过来,要把马鞍卸下来来。马不住地挣扎,鞑靼人掏出匕首割断了它的喉管。它的喉咙里收回一声长啸,抽搐了一下,就断了气。
鞑靼人解下马鞍。红胡子鞑靼人上了马,其余的人把日林弄到红胡子坐的马上,为了不让他掉下来,便把他和红胡子拦腰捆在一路,就往山中驰去。
日林坐在红胡子的身后,摇晃着,脸老是碰撞着红胡子臭哄哄的脊背。他只见到鞑靼人的结实的脊背,青筋暴突的脖子和露在帽檐外剃得发青的后脑勺。日林的头破了,血凝聚在眼皮上。他既无法在马上换一下姿势,也无法把血擦掉,两手被绑得很紧,锁骨疼得钻心。
他们用了很长时间翻过一山又一山,趟过一条河,才走上大道,进入山谷中。
日林想记取这条路,知道是把他运向何方,可他的眼睛让血糊住,身子也无法转动。
天慢慢暗下来。他们又趟过一条小河,登上一座石山,听到了狗叫。
他们进入了一个鞑靼山庄。鞑靼人一一下马。一群鞑靼孩子走上来,围住了日林。他们尖声喊叫,兴高采烈。然后便拣起石子打他。
红胡子赶走孩子,把日林从马背上解下来,接着高声召唤自己的帮工。一个高颧骨的只穿一件衬衫的诺盖人应声而来。
他的衬衫破了,差不多整个胸膛全裸露着。红胡子向他吩咐了几句。他拿来了足枷:两段橡木被几个铁环连在一路,其中一个铁环上有一个锁扣和一把锁。
他们解开了日林被绑着的两手,给他戴上了足枷,带他进了一间板棚,把他往里一推,接着锁上了门。日林倒在一堆牲口粪上。他躺了一会儿,在阴郁中摸索到一处稍微软和的地方,仰面躺下。
二
日林险些整夜未眠。这时正是昼长夜短的时节。他看到。
曙光正从墙缝里透出去。日林站起来,将墙缝掏大一点,向外看。
从墙缝里他看到有一条道路向山下延长着,右边是一座鞑靼式的平顶房,屋旁有两棵树,一只黑狗躺在门坎上;一只母山羊(goat)领着几只小羊(lamb)羔在甩着尾巴走来走去。他又看到,一个鞑靼女孩儿正从山下走上来。她穿着一件宽腰花布裙,一条长裤,一双长统靴。她拿着一件男长外衣罩在头上,头顶着一个盛水的大洋铁罐。她弯着腰走着,脊背上的肌肉还在颤动,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剃着秃顶只穿一件衬衫的小男孩。她顶着水进屋去了,从里面走出昨天他已见过的那个红胡子鞑靼人,他穿一件绸面短袄,皮带上挂着银把匕首,穿着鞋,头戴一顶高高的玄色羊皮帽,并推向脑后。走出屋后他伸了伸懒腰,抹了抹红胡子。他站了一会儿,向帮工命令了几句,就径直出去了。
之后两个小孩骑着马去饮水。马儿打着响鼻。一会儿又跑来一群秃顶小孩,他们只穿一件衬衫,光着屁股,结成一伙向板棚走来,拣起树枝从墙缝里塞出去。日林朝他们大叫一声,孩子们尖叫着四散跑开,只见他们的赤裸裸的膝盖在晃动。
日林想喝水,喉咙发干,很想有人来探视。突然之间他听到有人在开板棚的门,出去的是红胡子,另有另一个又一个子比红胡子矮的人。此人面色微黑,眼睛又黑又亮,面色红润,留着短髭,神情快活,总是在笑。这个人的衣着比红胡子的更好:蓝绸面短袄缀着金线边饰;宽宽的腰带上挂着银把匕首;一双红鞋是用上等山羊皮做的,也缀了银边饰;在这双红鞋外面还套着一双肥大的皮鞋;头戴一顶高高的白羊皮帽。
红胡子鞑靼人出去说了几句话,像是在和谁骂架,过后就不动了,把臂肘支在门框上,晃了晃匕首,像狼(wolf)似的斜盯着日林。那黑脸人举措迅速,像浑身装满弹簧。他直朝日林走来,接着蹲下,咧着大嘴,拍拍日林的肩膀,说了一连串连珠炮式的鞑靼话。他指手划脚,弹着舌头,不停地重复说道:“好,乌罗斯!好,乌罗斯!”
日林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说:“喝水,请给我水喝!”
黑脸人笑了,仍在说着:“好,乌罗斯!”
日林用嘴唇和手势向他们示意,请他们给他水喝。
黑脸人懂了,哈哈大笑,他向门外瞧了瞧,大声喊道:“季娜!”
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她长得纤细瘦小,年龄……13岁左右,长相很像黑脸人,看来是他的闺女(daughter)。她也有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长得很悦目,穿着一件蓝色长袍,袖子肥大,没系腰带,长袍的下摆、前胸、袖口上都缀着白色边饰;穿一条长裤;脚上穿一双皮鞋外套一双高跟鞋;脖子上挂一串钱币,都是俄罗斯的半银币;头上没戴什么东西,垂着一根黑辫子;辫子里缠着丝带,丝带上挂着些金属小牌和一个银卢布。
父亲(father)向她吩咐了几句。她跑了出去,很快又返来了,带来了一洋铁罐水。她把水递给日林后,自己蹲在地上,把身子低低弯下,变得两个肩膀像是比膝盖还矮。她蹲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日林,看他怎样喝水,像看着什么野兽。
日林喝完水,把罐子还给他。她却像只野山羊似的地跳了开去。连她父亲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父亲又给她派了其他差事。她抓起水罐,跑了。然后又用一块圆木板端来面包,又蹲下去,弯下身子,专注地盯着日林。
鞑靼人走了,门又被锁上了。
过了片刻,那个诺盖人来了,说道:“艾依达,主人,艾依达!”
他也不会说俄语。日林猜到是要领他上哪儿去。
日林拖着木枷摇晃地走着,迈不开步子。他跟着诺盖人出了门,一看,眼前是一个鞑靼村庄,有十来户人家,有一座带塔楼的清真寺。在一家屋前有三匹没卸鞍座的马,几个小孩拉着缰绳。黑脸鞑靼人就从这个小屋里跳了出来,冲日林挥着手,让日林到他那儿去。他脸上带着微笑,说了点什么,又进屋去了。日林跟着他走进了屋。房间很漂亮,墙壁用泥抹得溜光。
正面墙角堆放着五颜六色的绒毛被褥;两边墙上挂着珍贵的壁毯,壁毯上挂着步枪、手枪和军刀,全都镶着银。在一侧墙脚有个小灶,嵌进了墙里,与地面持平。地面光亮得像打谷场。
地上铺毡子,毡子上铺地毯,地毯上放绒毛座垫。地毯上坐着脱了鞋子的黑脸人、红胡子和三个客人。
他们都靠在绒毛枕垫上,面前摆着一块圆木板,上面搁着黍子饼、一碗牛油和一罐鞑靼啤酒——布扎。他们用手抓着吃,手上沾满了油。
黑脸人跳起身来,让人把日林领到一边坐下,不是坐在地毯上,而是坐在泥地上。接着他又回坐到地毯上,劝客人吃饼饮酒。帮工把日林安顿好,接着自己脱掉套靴,将鞋放在门边,与别人的套鞋放在一路,走到离主人很近的地毯边上坐下来,眼睁睁地盯着他们吃喝,直擦口水。
男人们吃完饼,出去一位与那女孩儿一样打扮的鞑靼女人,只是,她头上包着头巾。她撤走了牛油和饼,拿出一只漂亮的木盆和一只细颈水瓶。男人们开始洗手,接着双手合十,跪在那里,向四方吹一口气,念着祷词。用鞑靼话交谈了一会后,一个客人面向日林,开始用俄语说话:“卡济——穆罕默德抓住了你”他说着指了指红胡子,“他把你交给了阿卜杜拉——穆拉特”他又指了指黑脸人,“阿卜杜拉——穆拉特现在是你的主人。”
日林不说话。
阿卜杜拉——穆拉特开口了。他手指着日林,满脸堆笑,不住说:“兵,乌罗斯,好,乌罗斯!”
翻译说:“他让你写信回家要赎金,钱一到,他马上放你走。”
日林想了想,问道:“他要的赎金许多吗?”
鞑靼人商量了一阵,然后,翻译说道:……
“3000卢布。”
“不!”……——日林说道——”
我没有那么多钱!”
阿卜杜拉跳了起来,摆荡着双手,朝日林说着鞑靼话——他以为日林听得懂他的话。翻译将他的话翻译过来,说:“你能给多少?”
日林想了想,回答:“500卢布。”
鞑靼人一听这话就吵开了。阿卜杜拉冲红胡子大声叫嚷,声音短促,唾沫横飞。红胡子仍然眯着眼睛弹他的舌头。
他们总算安静下来。翻译说道:“主人嫌……500卢布赎金太少。他买你就用了……200卢布。卡济……—穆罕默德欠他的钱,就抓了你来还债。3000卢布,少一个子儿就不会放你。要是你不写信,就把你扔进坑里,用鞭子抽。”
“哼,”……——日林想——”
跟他们打交道,越畏惧事儿越坏。”
于是他蹦了起来,说:“你对他这狗娘养的说,要是他想吓唬我,那他连一个戈比也别想得到,信我也不会写。我从未胆小过,也不会怕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翻译将这些话译已往,鞑靼人又嚷开了。
他们吵了好久,然后,黑脸人跳了起来,走到日林面前。
“乌罗斯,”……——他说道——”
知吉特,知吉特,乌罗斯!”
“知吉特”在鞑靼语中指”好样的”他微笑着,对翻译说了些话。翻译对日林说:“给……1000卢布,行吗?”
日林保持说:“多于……500卢布不给。要是你们打死我,那你们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鞑靼人又商量一阵,把帮工派了出去,他们时而看一看日林,时而往门外望望。帮工返来了,跟在他身后出去了一个胖子,衣服破烂,赤着脚带着副足枷。
日林吃了一惊,他认出这个胖子是科斯特林。他也给抓住了。鞑靼人让他们坐在一路,他俩交谈起来。鞑靼人沉默地,看着他们俩。日林报告了自己的遭遇。科斯特林则说,他的马不愿走了,枪也打不响,是这个阿卜杜拉追上来抓住了他。
阿卜杜拉跳了起来,指着科斯特林,说了些什么。
翻译说,现在他俩同属一个主人,谁先交钱,就先释放他。
“瞧,”……——他对日林说——”
你老在发脾气,而你的同伴脾气好多了。他已经给家里写了信,要家里送……5000卢布来。
我们将会供他吃喝,不会亏待他。”
日林说:“我同伴愿意怎么着那是他的事。他也许很富有,而我却没钱。我原先怎么说的,就会怎么办。你们想杀死我,那就什么也得不到。超过……500卢布我绝不会写信。”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阿卜杜拉跳起来,捧出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掏出笔、纸和墨水,递给日林,拍拍他的肩膀,说:“写吧。”
他答应只要……500卢布。
“等一等,”日林对翻译说,“你对他说,要他让我们吃好,穿得得体些,并把我们俩关在一路,这样我们的心情会快活些。而且要把足枷解下。”……——他望着主人,笑了。主人也笑了。
听完翻译后,主人说:“我会给他们最好的衣服:一件切尔克斯卡(〔注〕切尔克斯卡:高加索鞑靼人穿的束腰无领袍。一双长统靴,简直可以娶亲了,吃的会和王爷一样好。要是他们愿住在一路,就让他们住板棚。足枷不能解下,——他们会逃跑。只有晚上才能脱下。”
他又跳到日林跟前,拍拍日林的肩膀:“你的好,我的好!”
日林写好啦信。可信是故意乱写的,以便寄不到。他想:“我一定要逃。”
鞑靼人把日林和科斯特林领进板棚,放了一些玉米秸,摆上了一罐水、面包、两件旧切尔克斯卡和两双士兵穿的破高统靴。很显而易见,是从打死的士兵身上剥下来的。到了夜间,帮他们解下足枷,锁上了板棚门。
三
日林就这样和同伴一路过了整整一个月,主人总是微笑着说:“你的,伊万,好;我的,阿卜杜拉,好。”
但吃的很差,仅仅给点烤的黍子饼,有时甚至是完全没烤过的生面团。
科斯特林又一次给家里写了信,总盼着家里人送钱来,非常苦恼。他整日坐在板棚中,盘算着什么时候信能送到大概睡觉(sleep)。而日林知道,自己写的信根本寄不到,也没再写信。
他想:“母亲从哪儿去弄这么多钱来赎我啊?她大半的生活费还靠我给她寄去呢。叫她凑……500卢布等于叫她倾家荡产。上帝保佑,依然我自己想办法吧。”
他一向在调查、试探:自己怎样逃跑。有时他吹着口哨满村子走;有时坐下来干点儿什么活儿,或是捏捏泥人,或是编编荆条筐。日林任何活干起来都是行家。
有一次他捏了个有鼻子有手有脚穿着件鞑靼长袍的泥人,并把它放在屋顶上。
鞑靼女人出门打水,主人的闺女季娜发现了泥人,把她们叫来看。她们把水罐放在地上,看着泥人,都笑了。日林把泥人取下来,给她们。她们只是笑,不敢去接。他把泥人搁在地上,自己走进板棚,调查着:会发生什么状况?
季娜跑已往,转头看了看,拿起泥人,跑了。
第二天清早,他看见季娜捧着泥人走出门口。她已经给泥人包上了红布,像哄小孩一样摇晃着它,嘴里哼着什么歌。老太婆走出来,骂了她一顿,从她手里抢过泥人,摔碎在地,让她到别处去干活。
日林做了一个更好的泥人,送给了季娜。有一次,季娜来送水,她把罐子放下,坐下来看着他,独自笑着,指了指水罐。
“她高兴什么?”
日林想。他拿起水罐,喝着。他以为是水,结果却是奶。他喝完奶,说了声:“好!”
季娜开心得很!
“好,伊万,好!”
她跳起来,拍着手,夺过罐子,跑出去了。
从此,她天天偷偷地给日林送奶喝。当鞑靼人用羊奶做饼,晾在屋顶上晒时,她就偷来给他。有一次主人宰羊,她把一块羊肉(mutton)藏在衣袖里给他带来,放下就跑。
有一日雷电交加,如注的大雨下了整整一个钟头。所有的山溪都因涨水而变得浑浊。原来可以徒涉的地方现在水上涨了……3俄尺,水推着石头冲刷而下。到处溪水奔流,山间充满轰隆隆声。雷雨过后,村子里水流成河。日林问主人要了一把小刀,做了根小轴,几块木板,做成轮子,又在轮子两头各安上一个小木偶。
小女孩儿们送来一些布头,他用这些布头给木偶打扮起来,一个扮成男人,一个扮成女人。做好过后他把轮子安放在小溪(brook)上。轮子一转,木偶便上下蹦跳着。
全村人都围来寓目:小孩、姑娘、妇女和男人都来了,并弹着舌头夸赞:“啊呀,乌罗斯!啊呀,伊万!”
阿卜杜拉有只俄国表,但是坏了。他叫来日林,指着表,弹着舌头。日林说:“给我。我给你修。”
日林用小刀把表盖打开,修好啦,又装上表盖,还给主人。
主人很高兴,赏给他一件破烂不堪的短袄。怎么办呢?日林只好收了,也许晚上盖盖身子不可以。
这下日林出了名,他被视为能工巧匠,连很远的村子里都有人来找他:修枪栓,清洗手枪,修表,都来找他干。主人替他弄来一套工具:镊子、钻子和锉子。
有一次一个鞑靼人病了,派人来找日林:“你去给看一看病吧。”
日林不会医病。但他去了,看了,他想:“也许他自己会好的。”
他回到板棚里,取了水、砂子,把它们搅匀了,当着一群鞑靼人的面对着水念念有词,接着给病人喝下去。日林运气很好,鞑靼病人好啦。日林逐步懂得了一些鞑靼话了。有的鞑靼人在需要帮助时习惯性地来找他,他们一来就高喊:“伊万,伊万!”
另一些鞑靼人则像看野兽似的看待他。
红胡子憎恶日林,一看见日林他就紧皱眉梢,转过身去,或是骂几句。他们中另有一个老头儿。他不住在村里,是从山下来的。日林只有当他来清真寺做祷告时才能见到他。他身材矮小,帽子上缠着白毛巾,髯毛很短,白得像羽毛,脸上布满皱纹,像砖一样红,鼻子钩钩的,活像一只鹰嘴,眼睛是灰色的,眼光凶狠,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只剩两颗犬齿。他来的时候头上缠着头巾,拄着手杖,像只狼似的左顾右盼。一见到日林,他嘴里就收回呼呼的声音,转过头去。
有一次日林下山去,想看一看这老头儿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他沿着巷子往下走,发现一片园子,围着石墙,墙内有樱桃树、杏树和一栋平顶小屋。走近一看,另有一些用玉米秸编的蜂房,蜜蜂(bee)嗡嗡地飞进飞出。老头儿跪在一座蜂房前工作着。
日林为了调查爬高了一点,结果弄响了足枷。老头儿转头一看,尖叫一声,从腰上拔出手枪,对准日林开了一枪。日林赶忙闪到石头下面,勉强躲过了这一枪。
老头儿跑到主人那里告状。主人把日林叫去,微笑着,问道:“你干吗上老头儿那儿去?”
日林答道:“我并没有干好事呀,我只是想看一看他怎么生活的。”
主人转达了这句话。老头儿仍在发火,声音嘶哑地唠叨着,露出两颗犬牙,冲日林挥动着双手。
日林并未听懂老头儿所讲的一切内容,但他也晓畅了:老头儿要主人把俄罗斯人杀掉,不要留在村里。之后,老头儿总算走了。
日林问主人:“这个老头儿是什么人?”
主人说:“这可是个大人物!他曾是一个头等骑手,杀了许多俄罗斯人,曾很富裕。他曾有三个妻子,八个儿子,都住在一个村子里。俄罗斯人来了,洗劫了村子,打死了他七个儿子。剩下那个儿子投靠了俄罗斯人。老头儿自己也去投靠了俄罗斯人。他在那里呆了三个月,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亲手杀了他,然后跑掉了。从此他不愿再打仗,去了麦加朝觐。所以他缠头。凡到过麦加的人叫哈吉,都要缠头。他憎恶你们俄罗斯人。他让我把你杀掉。但我不能杀你,我花了钱买你的,而且,伊万,我也喜欢上了你。我不但不想杀你,而且也不想放你走,可惜我又允诺了。”
他微笑着,用俄语说道:“你的,伊万,好;我的,阿卜杜拉,好!”
四
日林这样过了一个月,白天沿着村子走,或是做些手工。
晚上,村子里静下来,他就在板棚里挖洞。石头多,挖起来很艰巨。他用锯子去磨石头,在墙脚挖了个能钻出去的洞。他想:我要熟悉附近情况,知道往哪儿跑就好啦。但鞑靼人谁也不愿说。
他趁主人外出的时机,午饭后上了村子后山上,想调查一下逃跑的路线。但是主人临走时吩咐过自己的儿子,叫他监督着日林,要寸步不离。年轻人跟在日林前面,喊道:“不要走!父亲不让。再走我就要叫人了!”
日林想劝服他。
日林说:“我不会走远,只是到山上去采点草药给你们的人治病。你跟我同去吧;我带着枷是逃不走的。明天我给你做副弓箭。”
年轻人被说服了,他们一路走了。那座山看起来并不远,但日林带着枷走起来却很费劲。走啊走,日林终于登了上去。
日林坐下来调查地形。正午时分,山那边谷地里马群在吃草。
能看见下面另有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往前是另一座山,比这座山更陡。那座山后依然山。两山之间树木兴隆,群峰叠起,一座比一座高。而最高的几座峰上,白雪像糖一样发光,整个峰头掩盖着冰雪,而其中一座比别的雪峰均高出一头。不管往东依然往西瞧去,都是这样的山。峡谷中有村庄,冒着轻飘的炊烟。”
嗯,这一带都是他们的地盘”日林想。他向俄罗斯那方调查,脚下是条小溪,和他现在居住的村子,四周都是园子。
一群妇女坐在小溪边洗衣服,她们看上去非常小,像木偶一样。
村庄那边是一座比较矮的山,过了那座山另有两座山,都被森林(forest)掩盖着。两山之间有块绿色的平地。平地上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一缕轻烟。日林开始回忆:当他住在要塞时,太阳从那边升起,又从那边落下。显而易见,这块平地的远方就是他们的要塞,应该向这两山之间跑去。
太阳开始落下。雪峰也由白转红。玄色的群山之间开始转暗,谷地里升起了炊烟。自己的要塞应在之处被落日的余照耀照得像是有火焰在燃烧。日林再仔细一瞧,在平地上耸立着一样东西,就像从囱窗里冒出来的烟。他想,这准是俄罗斯的要塞了。
已经很晚了。可以听到穆斯林教士在呼唤。人们在驱赶着畜群回村,母牛(cow)在哞哞地叫着。年轻人不停地催促:“我们回去吧!”
但日林真不愿意回去。
他们回到家里。日林想:“好,现在看清地形了,应该逃走!”
他想当晚就逃。夜阴森森的,没有月光。可惜的是,傍晚时鞑靼人都返来了。平时他们都是赶着畜群,兴高采烈的。
但这回却没赶回畜群,只用马驮回一个同伴的尸体,红胡子的兄弟。他们都气呼呼的,聚集在一路打算埋葬死者。日林也出门寓目。他们用白布裹尸,不用棺木,用青冈木将死者抬到村外,放在草地上。教士来了,老人们聚在一路,拿白布缠在帽子外边,脱了鞋,并排盘腿坐在尸体面前。
教士在前面,三个头缠白布的老人在前面,坐成一排。他们过后是其他的鞑靼人。他们坐下来,垂头不语。然后是长时间默哀。教士抬起头,说:“安拉!(意即上帝)”说完这句过后又垂头静默很长时间。大家坐着,幽静无声。教士又抬起头,喊道:“安拉!”
大家也齐声喊道:“安拉!”
又一次幽静下来。死者躺在草地上不动,其他人也僵坐不动。没有一个人动弹。只听到青冈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接着穆拉念了段祷词,大家站立起来,用手将尸体抬起,抬到一个坑前,这个坑不像平时的坑在地下,像个地窖。大家抓住死者的腋下和脚踝,把他的身子蜷起轻轻地放下去,以坐姿塞进洞中,把他的双手放在肚子上。
诺盖人拖来青芦苇,人们将其铺在坑里,并迅速将泥土撒下去,把坑填平,又在死者头的上方竖起一块石碑。众人将土踩实,接着又在坟前一排坐下来,长久地默哀。
安拉!安拉!安拉!”
众人呼唤招呼过后都站了起来。
红胡子给了几个老者一些钱,接着站起来,用鞭子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三下,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清早,日林看见红胡子牵着母马向村外走去,身后跟着三个鞑靼人。走出村外,红胡子脱下短袄,挽起袖子,露出两只结实的臂膀,拔出匕首,在磨刀石上磨了磨。三个鞑靼人把母马的头向上吊起来,红胡子走过来,用匕首割断了母马的喉管,接着放倒母马,开始剥皮,取内赃。他用两只粗壮有力的手将皮撕开。媳妇和姑娘们过来清洗母马的肠子和内赃。
然后将母马砍成几块,拿回家去。全村的人都聚集到红胡子家吃丧酒。
人们吃了三天母马肉,喝了三天布扎酒,祭奠死者。所有的鞑靼人都会在家里。第四天正午,日林看见人们要上什么地方去。他们拉来了马,装束停当。有……10个人骑上马走了,红胡子也在其中。只有阿卜杜拉留在家里。新月刚刚出现,晚上还很暗。
“对,这时该跑了。”
日林想,并通知了科斯特林,但科斯特林不敢跑。
“怎么跑啊?我们不知道路。”
“我知道路。”
“夜间我们一定走不到要塞。”
“要是夜间走不到,我们就在树林(wood)里过夜。我预备了一些饼子。难道你就在这里等?如果钱能送来当然好,万一一会儿凑不齐呢?而鞑靼人这会儿凶着呢?因为俄罗斯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正商量,想杀掉我们。”
科斯特林左思右想,说:“好吧,那就跑吧!”
五
日林爬进洞里,把洞挖大一点,以便科斯特林也可以爬出去,过后他们坐下来,等村子里人们入睡。
村子里刚刚安静下来,日林就钻进洞里,爬了出去。接着悄声对科斯特林说:“爬出来呀!”
科斯特林也爬了出来,可他的脚碰上了石头,弄出了动静。主人家警戒森严,特别有一只花斑狗,十分阴险,叫乌里亚申。日林事先喂过它东西。它听见有声音就吠叫着扑了过来。前面还跟着几条狗。日林轻轻吹了声口哨,丢出一块面饼。乌里亚申见到日林,摇着尾巴不再吠叫了。
主人听见了响声,在屋里喊道:“嗨!嗨!乌里亚申!”
日林挠着乌里亚申的耳朵前面的地方。狗不叫了,用身上蹭着日林的双腿,摇着尾巴。
他们在屋角坐了一会儿。一切重归幽静:只听见一只绵羊(sheep)在圈里咩咩叫,坡下的小溪从石头间流淌已往,收回淙淙的声音。四个阴森森的,繁星高挂天空,山头上空新月有些泛红,钩冲上,正在下落。山谷中雾气正在升腾,像牛奶般发白。
日林站了起来,对同伴说:“喂,兄弟,走!”
他们出发了。刚走几步,就听到教士在屋顶上大声喊:“安拉!贝斯米拉!依尔拉赫曼!”
这意味着,人们要上清真诗去了。他们又停下来,躲在墙角。他们坐了好久,等众走了已往,一切又归幽静。
“行了,上帝保佑!”
他们画了十字,上路了。他们路过一个院子来到崖下小溪边,接着涉太小溪,到了谷地里。雾很浓,不过只在低处,头上星光璀灿。日林根据星星摸索着前进的方向。雾气使人凉爽,行走轻松,只是靴子不合脚,老绊脚。
日林把靴子脱下,扔了,赤着脚向前走。他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不时瞧瞧星星辨认方向。科斯特林逐渐落后了。
“慢点走,靴子不合脚,老磨脚。”
科斯特林说。
日林说:“你把它扔了,会好受些。”
科斯特林也赤着脚走起来。但状况更坏,他的脚不时被割破,依然落在前面。日林对他说道:“脚坏了,可以长好;被人追上就会送命,那更糟糕。”
科斯特林没答话,边走边呼哧呼哧喘气。他们在谷地里走了好久,终于听到右边传来狗叫声。日林停下来调查了一阵,接着用手摸索着爬上山。
“唉,”他说,“我们走错了,太靠右。这是另一个村子。我从山上见过它;得往回走,往左进山里去,那里该有一片树林。”
可科斯特林说道:“等会儿再走多好,让我歇歇气,我的双脚都会在流血。”
“喂,兄弟,脚会长好的,你跳时脚要轻点,像这样。”
于是日林向后跑去,从左边进了山,又进了树林。而科斯特林依旧落后,不停呻吟。日林不时地向他嘘一声,自己不停地走着。
他们上了山,果然有一片树林。他们进了树林。荆棘扯坏了他们身上贴身穿的衣服,总算发现了林中一条巷子,他俩沿路走着。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听见路上有得得的马蹄声。他们停下脚步,仔细倾听。
得得的蹄声像马在走,可是又停下来了。他们刚动地方,蹄声又响了起来。他们停了下来,蹄声也停了下来。日林趴了下来向路上有光的地方望去:路上像是站着个什么植物,马不像马,马上驮着个古怪东西,又不像人。能听到喷鼻息的声音。
“什么古怪东西!”
日林轻轻吹了声口哨,那东西马上从路上钻进树林,树枝噼哩叭啦地响了起来,像是风暴在吹打着树枝。
科斯特林吓得趴下,日林则笑道:“这是一只鹿,你听见它的角碰断树枝的动静吗?我们怕它,它也怕我们。”
他们又往前走。大熊星已经偏西,天快亮了。走的方向到底对不对,不知道。日林想,他自己似乎是沿着这条路被押送过来的,这儿离自己人差不多另有……10俄里地。而正确的标志又没有,而且是在晚上,区分不清。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
科斯特林坐了下来,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走了,我的脚走不了啦。”
日林开始说服他,劝他走。
“不!”
他说,“我不走,我已经不能走了。”
日林发火了,朝他啐了口唾沫,骂了他一顿,最终说:“那我一个人走了,再见!”
科斯特林跳了起来,跟着走了。他们又走了……4俄里。森林里的雾更浓了,什么都看不清,连天空上的繁星也朦胧若辨。
突然之间,他们听到前面响起了马蹄声。马蹄上的铁掌碰击石头的声音清楚中听。日林卧倒在地,把耳朵贴着地面听着。
“不错,骑马人向我们这边来了。”
他们立即离开巷子,在灌木丛中坐下,等待着。日林爬到路边调查,原来是个骑马的鞑靼人,还赶着一头母牛,自言自语地讲些什么。鞑靼人已往了。日林回到科斯特林旁边。
“喂,上帝保佑,起来,我们走吧!”
科斯特林刚站起来又倒下去了。
“我不行,我的上帝,我完了;我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他是一个胖子,走出一身汗,又被林中严寒的雾气所包围,加上脚也磨破了,于是,他完全散架了。日林用力去扶他站起来。科斯特林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大叫一声:“啊哟,好疼!”
日林整个吓住了。
“你喊什么?要知道鞑靼人刚已往,他会听到的。”
但他自己想,“他真的没力气了。我拿他怎么办呢?丢下同伴不管是不好的。”
“这样吧,”他说,“你站起来,既然你走不动,那我背你走。”
他把科斯特林背上,两只手挽住他的大腿,向路上走去。
“不过,”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别勒住我的脖子,抓住我的肩膀吧!”
日林也很吃力,两只脚也在流血,累极了。他不时弯下腰去,把科斯特林的身体往上抬抬,背着他向前走去。
那个鞑靼人显而易见听见了科斯特林的叫声。日林听到背后有人跟了上来,用鞑靼话喊着。日林赶紧奔到灌木丛里。
鞑靼人掏出枪开了一枪,没打中,用鞑靼话喊着,顺着路跑了。
“嘿,”日林说”店员,我们完了。这条狗准搜聚集一帮人来追我们。得再走……3俄里,否则准完蛋!”
心里却在想:“真见鬼,摊上这么个包袱。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早就逃掉了。”
科斯特林说道:“你一个人走吧,干吗让我连累你呢?”
“不行,我不走,甩掉同伴不管是很不好的。”
他背起科斯特林,又徐行往前走。他就这样走了近……1俄里。
他们依然在森林中走着,看不到出口。雾逐步消逝,天空上像是起了乌云,已经看不见星星。日林疲乏得要死。
他们来到了路边一口用石头砌着的泉水井旁。日林停了下来,把科斯特林放下,说:“让我歇一会儿,喝口水,吃口饼子。离要塞大概不太远了。”
他刚俯身喝水,就听到背后有马蹄声。他们赶忙向右跑,躲进崖下的灌木丛中,躺下。
传来鞑靼人的说话声,那群人在他们刚离开的那个地方停了下来,商量了一阵。接着放开狗来寻找他们。只听到一阵灌木丛的树枝折断声,一条不知谁家的狗冲他们直扑过来,然后停下来,向他们狂吠。
鞑靼人找过来,他们是外村的,抓住了他俩,绑起来,放在马上,向回走。
走了差不多……3俄里,碰上了他们的主人阿卜杜拉和另外两个鞑靼人。阿卜杜拉和他们商量了一阵,就把他俩转放在自己的马上,驮回村里。
阿卜杜拉再也不笑了,什么也不跟他们说。
天亮时他们被驮回村里,扔在街上。孩子们跑来,用石子和短鞭打他们,并尖声叫着。
鞑靼人围成一圈,山下那个老头儿也来了,开始讨论。
日林听见他们在商量怎么处置他俩。一些人说,应该把他俩送到深山里去。老头儿说:“宰了他们。”
阿卜杜拉不答应,说,“我为他俩花了钱,我要赎金。”
而老头儿说:“他俩才不会付钱呢,只会带来灾祸。况且养着他们俄罗斯人就是罪过。杀掉他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人们散了过后,主人走到日林跟前,对他俩说:“要是两星期之内还不给我付赎金的话,我就杀了你俩。如果你再逃跑,我就像宰狗一般宰了你。给家里写信吧,乖乖地写!”
给他们取来了纸,他俩写好啦信。又给他俩带好啦足枷,送到清真寺的前面,那里有个……5俄尺深的坑,他俩被推到了这个坑里。
六
他俩的处境糟透了。足枷不能脱,不让见到阳光,像喂狗一样只给他们一些生面团,外加一罐水。坑里臭气熏天的,又闷又湿。科斯特林彻底病倒了,浮肿,浑身酸疼,不是呻吟,就是昏睡。日林也泄气了,眼看着事态不好,也不知如何去摆脱。
他又开始挖洞,但挖出的土没处搁,主人发觉了,威胁说要杀了他。
一次,他蹲在坑底,想过自由的生活,心里非常烦闷。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一块面饼落在他的膝头上,然后又是一块,另有樱桃落下来。他往上一望,季娜在那儿。她瞧了日林一会,大笑着跑开了。日林想:“季娜能帮上忙吗?”
他在坑底清理了一小块地方,挖了点粘土,开始捏起泥人来。
他捏了些小人、小马和小狗(pup),心想:“等季娜来了,我就扔给她。”
季娜第二天没有来。日林听到一阵马蹄声,有人已往了。
鞑靼人聚集在清真寺外面,争论着,叫喊着,提起了俄罗斯人。
也听到了老头儿的声音。他听不很清楚,但猜得出:俄罗斯人到了附近什么地方,鞑靼人怕他们进村,也不知怎样处置这两个俘虏。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走了。突然之间,日林听到上面传来沙沙的声音。他一看,季娜蹲在那里,脑袋埋在两膝间,脖子上那串钱币垂下来,在土坑上方晃来晃去。她的一双眼睛像星星在闪光。她从衣袖里取出两只生面饼,丢给了日林。日林接住了,说:“怎么好久没来了?我给你做了些玩具,给你!”
他将玩具一个一个地扔给她。她摇着头,并不看那些泥人。
“不要做了。”
季娜说。她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道:“伊万!他们想杀你。”
说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谁想杀我?”
“父亲。老头儿要他这么干。我真同情你。”
日林说:“你既然同情我,就给我拿根长竹竿来。”
她摇摇头,表示”不行”他两手合十,央求道:“季娜,求求你?好季娜,你给我拿吧!”
“不行。”
她说道,“会发现的,他们全在家里。”
然后走了。
夜间日林坐在坑底,他想:“将会怎么样啊?”
他一向抬着头朝上望。能见到星星,月亮还未升上来。教士已经呼唤招呼过了,一切重归幽静。日林开始打盹儿,心里想:“季娜畏惧了。”
突然之间,一块泥土掉在他头上,他向上一看,一根长竿戳在坑边。停了会儿,那竿子一点点往下滑动。日林高兴极了,他用手抓住,往下拽了拽,竿子很牢实。他曾经在主人的屋顶上见过。
他往上看了看,星星在高高的天空上闪烁着,而在坑顶上,是季娜的像猫似的的眼睛在阴郁中闪光。季娜把头探到坑前,小声喊道:“伊万,伊万!”
并用两手在脸前示意他别出声!
“怎么了?”
日林说。
“都出去了,只有两个人在家。”
日林说:“喂,科斯特林,我们走吧,再试最终一次,我托你上去。”
科斯特林连听都不肯听。
“不,”他说,“看来我是逃不出去的。我连翻身都没劲,还能上哪里去呢?”
“那就再见吧,请多包涵。”
于是他和科斯特林吻别。
他抓住竿子,叮嘱季娜抓紧,往上爬。因为足枷妨碍,他两次滑了下来。科斯特林从下面托住他,费了很大力气,总算爬了上去。季娜用两只小手拽住他的衬衣,使劲往上拉,同时嘻嘻笑着。
日林抓住竿子,说:“放回原地,季娜,让别人发现了,你会挨打的。”
季娜拖着竹竿回去了。日林往山下走去。他爬到崖下,抓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开始砸足枷上的锁。但锁非常牢固,怎么也砸不开,而且很难砸。他听见有人轻轻地从山上跳跃着跑下来。他想:“只怕又是季娜。”
跑来的果然是季娜,她抓起石头,说,“让我试试!”
她跪在地上,动手砸锁。但她的胳膊细得像两根细树枝,一点劲都没有。她扔掉石头,哭了起来。日林接过来接着砸。
季娜蹲在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膀。日林转头一瞧,左边山后有一片红光,月亮快出来了。他想:“在月亮升起之前得走过谷地,钻入森林。”
他站起来,扔掉石头,尽管带着足枷,也得走。
他说:“再见了,好姑娘。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季娜拉住他,他身上摸来摸去,想找一个地方给他塞几个面饼。日林接过面饼。
“谢谢你,好孩子。”
日林说,“我走了谁给你捏泥人呢?”
说完轻抚着她的头。
季娜哭了起来,双手掩面,像只小山羊似的跳着跑上山去了。阴郁中只听到她辫子上的钱币碰到背上收回的声音。
日林画了十字,用手提起枷上的锁,以免弄出响声,沿山路走去。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不时向月亮升起的那片红光张望。路线他已很清楚了,要一向往前走……8俄里。必须要在月亮升起前进入那片树林。他越太小溪,山后那片红光已经发白。
他走进谷地,边走边望天:还没见到月亮。山上空的红光已经变白,谷地的那一边越来越亮,阴影沿着山往下移动,离日林越来越近了。
日林一向在山的阴影处走,他走得很急,可是月亮上升的速度更快。右边的树梢已经被照亮了。他接近树林了,月亮也从山后升了上来,收回白光,一切被照得如同白昼,连树上的叶片都被照得一览无余。山里幽静无声,朗若白昼,似乎一切都已死去,只能听到山下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
日林进了树林,没碰到任何人。他在林中挑了个阴晦处,坐下来歇息。
他喘了口气,吃了一个饼,捡起石头再次开始砸锁。两只手都磨破了,依然砸不开。他站起来,持续前进。又走了……1俄里,已浑身无力,脚疼得要命。勉强走了十几步,又停了下来。
“毫无办法,”他想,“只要另有点力气,我就得走。要是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要塞是走不到了。只要天一亮,我就在森林里躺下来,歇息一天,夜间再走。”
他走了一晚,只碰到两个骑马的鞑靼人。日林远远地听见他们走动的声音,就马上在树后藏了起来。
月光慢慢暗淡,下露了,黎明已近,但日林没有走到树林的边沿。”
嗯,”他想,“再走……30步我就躲进树林去歇会儿。
“又走了……30步,一瞧,到了树林的终点。他走出树林,天已大亮。
草原和要塞清楚地出现在他眼前。左边近处的山下有火光,是逐渐熄灭的篝火,冒着浓浓的黑烟,火边有人。
日林定睛一看,枪支闪闪发光,是一群哥萨克士兵。
日林高兴极了,使出最终一点力气,向山下走去。心里想:“上帝保佑,在这开阔地带千万别让骑马的鞑靼人发现,尽管离要塞很近,我仍然跑不掉。”
刚想到这里,他就发现:左边山冈上站着三个鞑靼人,差不多在……200俄丈以外。见到了他,鞑靼人就向他冲过来。他的心直往下沉。他挥动着双手,拼命地大喊:“弟兄们!救命啊!弟兄们!”
哥萨克听见了,骑上马冲过来,想切断鞑靼人的去路。
哥萨克离得远,鞑靼人离得近。日林使出最终一点力气,用手抓起足枷,向哥萨克跑去。他不顾一切地划着十字,使劲喊:“弟兄们!弟兄们!弟兄们!”
哥萨克一共有……15个。
鞑靼人畏惧了,停了下来。日林终于跑到了哥萨兵跟前。
哥萨克围住了他,问道:“你是谁?干什么的?从哪儿来?”
而日林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哭,一向说:“弟兄们!弟兄们!”
士兵们也跑上来,围住日林;这个给他面包,那个喂他粥,另有人给他伏特加酒,有人帮他披上军大衣,有人替他砸开足枷。
军官们认出了他,把他带回要塞。士兵们高兴极了。同事们都来看望他。
日林向他们讲了一切经历,最终说道:“这就是我回家结婚的历程。得了吧,看来这没这个福气。”
结果,他留在高加索持续服役。而科斯特林又过了一个月才返来,花了……5000卢布赎金。他被运回时已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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