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关东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来得也特别厉害,尤其是大山里。八月节刚过,鹅毛大雪便铺天盖地咆哮而至,一下就是几天几宿,天地间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窝在大青岭山脚下的小岩村也被北风冻得瑟瑟颤抖,那稀稀拉拉十几户人家的小房都缩在雪地里,怎么看怎么像一座座坟。
靠山吃山,这是老祖宗几千年来不变的端正,小岩村险些与外界隔绝,人们所能依靠的也只有眼前的这片大山。采蘑菇,摘山菜,挖棒槌,这是小岩村孩子记事起就知道的事儿。打猎,才是小岩村人生活的根本。在小岩村,枪和猎手,是人们最尊敬的物和人。
刘恩茂的老爹刘福棠是小岩村最有名的猎手,他曾经接连追了七天七宿,翻过七道山梁,趟过七条大河,终于把那只据说有好几百年道行的白银狐猎到手上,小岩村的人都尊称他为刘炮。刘福棠进山打猎从未空手返来过,可自打妻子去世以后,他空手而归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因为他放心不下独自留在家里的儿子恩茂。
十八九岁的刘恩茂长得颇为结实,整天呆在家里憋得难受,总嚷嚷着要和刘福棠一路进山打猎。虽然刘恩茂的枪法得了老爹的真传,险些是弹不虚发,可他咋说也依然个孩子。再加上山高林密,野兽出没,危机四伏,稍有疏忽便可能有去无回,刘福棠说什么都没有让儿子跟自己进山。每次打猎,他都把刘恩茂一个人留在家中。可逐步地,一丝忧虑和不安又缠在了刘福棠的心头。
作为一个出名的猎手,刘福棠知道,山里最让人担忧的野兽不是熊,也不是老虎(tiger),更不是被人们传为有道行会法术的狐狸(fox),而是最普通也最常见的狼(wolf)。狼是最狡诈最凶狠的野兽。它们知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调换最大的回报,它们在每次攻击前都会了解对手,而不会轻视对手,所以它们的攻击很少失误。它们不会为了所谓的庄严在自己弱小的时候攻击比自己壮大的植物,如果迫不得已面对比自己壮大的东西,它们必然群起而攻之。同时狼也是最团结最具报复心的植物。它们虽然常常独自行动,可当同伴受伤时,它们绝不会独自逃走。一旦它们和对手结下了仇,它们会跟随对手的气味一路追杀,甚至上千里。
刘福棠打猎以来杀过恶狼无数,他很担忧,哪天狼会抄后路偷袭自己的家。恩茂一个人在家,家里唯一的一根猎枪又带在自己的身边,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孩子恐怕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刘福棠想了几个晚上,终于想出了对付狼的办法,那便是用狗。狗很聪明,也很勇敢,又特别忠诚于主人,为了主人,它们可以不顾自己的生命。另有一条,它们似乎与狼有说不清的仇恨,碰到狼,猎狗极少有退缩不前的。把狗留在家里,不但可以和孩子做个伴儿,关头的时候还可以起到丢卒保车的作用,。最起码狗的狂咬乱叫还能给同村的人报信,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大伙儿解救也来得及。
欠狗的债(2)
打定念头,从不养狗的刘福棠便抱回了三只狗崽,辨别取名大郎、二郎、三郎,整天和儿子一路练习它们。三条狗长得很快,进步也很快,一年多就可以进山围猎了。
这天,刘福棠把三郎留在家,仔细叮嘱了刘恩茂一番,带着大郎、二郎进山打猎去了。
三天后的傍晚,刘恩茂做好饭,刚把食给三郎端已往。三郎的耳朵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竖了起来,猛地跃起,冲开房门箭一般冲了出去。刘恩茂一愣,一把抓过墙上的匕首,紧跟着冲到屋外。
屋外静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刘恩茂仔细搜看了半天,这才拍了拍三郎的脑袋:“听错了吧?走,回屋吃饭。”
三郎猛地摆了摆头,向着村外箭一般跑去。
刘恩茂赶忙追了已往,还没跑出五步,低沉的天幕下,一条浑身是血的猎狗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二郎!”刘恩茂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他几步蹿已往,“二郎,出什么事儿了?我爹呢?”
二郎不顾三郎的吼叫,一口叼住刘恩茂的裤角,向着自己来的方向拼命扯着小主人。
爹一定是出事了!刘恩茂一扭头,拼命喊了起来:“来人呐,快和我去救我爹——”
村里的门险些同时推开,家家户户都有人冲了出来。大伙儿一见眼前的情形,想也没想,转身回屋抓起枪,跟着二郎,急冲冲向山里奔去。
雪地上的血迹蛇(snake)一样一向伸向远方。
二郎摇摇晃晃跑在最前面,三十几个男人提着枪,红着眼睛拼命地跟在前面。
翻过一个山头,雪地上的脚印杂乱起来,不时有死狼横在地上。转过一个山弯,伴伴随着二郎的一声厉叫,操枪的男人们都惊呆了。
雪地里横躺竖卧布满了狼尸,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远方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上,刘福棠趴在最高最粗的树权上,身子用绑腿带子死死地捆着,枪横在手里,却没有再响一声。
树下,黑乎乎围着一群野狼。有的野狼不时跃起,想扑到那高不可及的树权上;有的野狼顺着树干,拙笨地想爬上去;更多的野狼竟然张开大嘴,啃咬着树于,狼牙咬碎木头的“嘎吱”声传出老远,让人毛骨悚然。
“爹——”刘恩茂惨叫一声,抡起匕首就往上冲。
邻居汪老九一把拉住刘恩茂,大吼一声:“开枪——”
枪声怒吼,子弹纷飞,血肉模糊,野狼惨叫。
几分钟后,狼群狠狠地瞪了火力壮大的敌人一眼,扔下满地的尸首,风一样撤去了。
欠狗的债(3)
大郎的尸体就倒在树下,已经被野狼撕成为碎片。
“爹——”刘恩茂悲叫一声,扑到树前。
“儿子……”刘福棠张了张嘴,泥一样瘫在了树上,手里的枪“当”的一声掉了下来。
三天后,刘福棠和二郎一块儿死了。临终前,刘福棠抖着手,摸着儿子泪流满面的小脸:“儿子,爹……不行了……记取爹的话,以后……不要……进山打猎……”
爹死了。大郎、二郎都死了。爹临死前一再叮嘱不让自己再进山打猎,可杀父之仇岂能不报?猎人(knife)的儿子身上永远淌着猎人的血,不给老爹报仇,打死那些野狼,不要说刘恩茂一辈子都活不安心,村里的人也绝不可能再接纳他,就连三郎都无法容忍。更况且这方圆数百里,除了山就是山,不进山打猎怎么活?刘恩茂把老爹和大郎二郎下葬后,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坟前,提起枪,带着三郎,径直上了大青岭。
刘恩茂下意识地在雪地上一抓,一段粗树枝被他从雪里抠了出来,他想也没想,双手握紧,狠狠地捅了上去
进山一转悠,刘恩茂才知道打猎并不是想像的那么简朴。茫茫群山,哪儿都是树,哪儿都是石头,哪儿都是雪,哪儿都一样。表面上四处一片平静,可就是那平静之下却蕴藏无数杀机。不用说虎豹豺狼那些大植物,就是岩石下、大树上、草丛里都让人安心不得。毒蛇、毒蜘蛛(spider)、草爬子(蜱虫),看似小的东西,哪个咬上一口,抢救不及时都会致人死命。安安稳稳没有任何毒虫隐藏的大树也让人心惊肉跳,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间就可能会有一段俗称“吊死鬼”的枯树枝枝、枯树枝干从天而降,躲闪不及就会被串糖葫芦,非死即伤。白雪掩盖的大石、巷子,同样不可大意,那下面很可能就是石缝甚至冰窟窿,一不小心掉下去连呼唤的机会都没有。再加上山洪、泥石流,一个人在大山面前的确是微不足道的。刘恩茂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晓畅了一个道理,在大自然面前,一切生物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人不能光靠手里的枪,更多的要靠自己的脑袋。
逐步地过了小半年,刘恩茂摸清了大山的一些规律,找到了一些找野兽、打野兽的方式,逐渐在山里站稳了脚,每日进山也从不空手而归,山鸡野兔(hare)信手拈来,就连不常见的鹿都被他猎过一头,他的名气也逐渐响了起来。可不知为什么,野狼他却从来没有碰到过,甚至没有发现过狼踪。
这天,刘恩茂转遍了大青岭上野狼可能出现的地方,可连泡狼粪都没有发现,而且大小植物仿佛蒸发了一样,一个都没有露面。眼看着太阳已经偏西,刘恩茂把枪横在脖子上,第一次空着手领着三郎没精打采地下山回家。
欠狗的债(4)
刚走到崖边一片较为开阔平坦的雪地上,刘恩茂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有些不对头。满身大汗的他竟然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就像有几百把钢刀贴着自己的肉刷地划过,全身的汗毛“刷”的一会儿全竖了起来。一股冷森森的杀气从身后猛地逼过来,还搀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有狼!
凭着父亲(father)的教导和这半年来的经验,刘恩茂心里一翻个儿,断定附近一定有狼,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狼。
他顺手抄起枪,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一个转身,刚转过来的枪也猛地抬了起来。
不出所料,一条半头驴大、鼻子尖上带有一道白毛的野狼风一样扑到了眼前。
白鼻子狼!
刘恩茂记起来了。父亲遭到狼群围攻时,冲得最猛的就是这条白鼻子狼。
是人在找狼依然狼在找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只有仇恨和杀机。双方都清楚:明天只有在世的才能走出这片雪地。
刘恩茂的枪口还没扬起,枪便被白鼻子野狼狠狠地扑了出去。
刘恩茂本能地往后一退,这才躲开了白鼻子狼狠命的一扑。趁着野狼扑在雪地上的一刹那,他一伸手,从绑腿带子上拔出了冷光闪闪的腿叉子(匕首),大吼一声扑了上去。
就在他刚往前一探身的时候,白鼻子狼的大尾巴竟然猛地横扫了过来,狠狠地抽在了刘恩茂的腿上。
刘恩茂大叫一声,匕首飞出老远,狠狠地摔了出去。右腿重重地砸在了一块巨石上,清楚地传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白鼻子狼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骄傲和冷酷,它身子一弓,猛地扑了过来。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大黄狗三郎狂吼一声,闪电般扑了上去,一口死死地咬住了白鼻子狼的后腿,
白鼻子狼痛叫一声,一转头,狠狠地咬住了三郎的脖子。一狼一狗纠缠在一路,在雪地上打起了转转。
刘恩茂硬撑着骨折的右腿,使足了平生的力气向着远方雪地上的猎枪爬了已往,伸出颤抖的手抓向枪柄。
就在这时,三郎猛地收回了一声惨叫。
刘恩茂一扭头,只见白鼻子狼狠狠地扭脖子一甩,大黄狗三郎就像片树叶一样被甩了出去,脖子上的一片皮肉已经被白鼻子狼撕掉,露出了血糊糊的一大块。
白鼻子狼张口吐出三郎脖子上的皮肉,纵身一跃,泰山压顶般向着刘恩茂扑了下来。
刘恩茂下意识地在雪地上一抓,一段粗树枝被他从雪里抠了出来,他想也没想,双手握紧,狠狠地捅了上去。
“噗!”
树枝从白鼻子狼的前胸捅进,从后背透出了木头尖,鲜血喷了刘恩茂满脸满身。
刘恩茂顺着白鼻子狼扑下来的力量一侧身,野狼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他双手抓着树枝拼命地捅着晃着。
欠狗的债(5)
白鼻子狼身体抽动了几下,气绝身亡。
刘恩茂两手一撒,泥一样瘫在了雪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刘恩茂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有条舌头在自己的脸上舔着。他猛地一睁眼,只见身上已凝满了血冰的三郎正在边舔着自己的脸边悲伤地哼叫着。
“三郎!”刘恩茂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一见刘恩茂醒了过来,三郎的眼里掠过一丝欣喜,它轻轻扯了扯刘恩茂的裤角。
刘恩茂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可右腿刺骨的剧痛又让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三郎一转身,把猎枪拖了过来。
刘恩茂拄着猎枪,咬着牙终于站了起来,可浑身无力。,腿部剧痛钻心,想要走路已是难上加难。
刘恩茂抬头看了看已经隐入山凹里的残阳,又看了看地下白鼻子狼的死尸,长叹了一声:“瓦罐难免井口破!看来我这一百多斤要扔到这山里了,谁让咱是猎手呢!”
三郎盯着他叫了一声,叼住他的裤角就往山崖下扯去。
刘恩茂不知道三郎想干什么,他咬着牙拄着枪一步三挪挪到了山崖下,在三郎的示意下,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背靠大山坐了下来。三郎又扭身跑回雪地,把那把腿叉子叼给了刘恩茂。三郎看了看主人,用头在主人的身上蹭了蹭,呜叫了几声,带着满身的血冰,转身向着山下跑去。
刘恩茂顿时晓畅了,三郎这是回村子搬救兵。
三郎走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刘恩茂就清楚了它的良苦用心。
雪地里传来了“沙沙沙”的踏雪声,无数盏绿莹莹的“鬼灯”围拢过来。
狼!
十几条狼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在刘恩茂身前不远方停下,安安静静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几条狼猛地跃了起来,向着刘恩茂扑了上去。
刘恩茂抬起枪,对准“鬼灯”接连开火。弹无虚发,那几条狼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狼群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狼群发动了另一次冲锋,在扔下几条尸体后,又规复了平静。
几条狼狗一样蹲坐在雪地上,安安静静地盯着刘恩茂,另外几条狼向两边绕了已往。大约两炷香的功夫,那几条狼又失望地绕了返来,狼群里顿时流露出焦虑的气氛。
刘恩茂清楚,自己的身后就是高入云霄的山崖,两侧又有立石保护,狼想从前面和左右包抄袭击的办法根本无法实现。看着眼前已无法平静的狼群,他心里默默地想:不管我能否在世下山,三郎的救命之情我永生难忘。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狼群骚动起来。
远方传来了隐约的火光。紧接着,汪老九等人的狂呼声也传了过来。
欠狗的债(6)
救兵来了。刘恩茂心里一阵翻腾,他听到了三郎那焦虑的吼叫声,他的嘴角抽动了起来。
狼群平静了一下,拖起白鼻子狼的尸体,眨眼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狼群刚刚退却,三郎便带着众人奔了过来。
一见主人安全地坐在那儿,三郎的眼里满是惊喜,它狂叫一声,猛地扑了上来。
“三郎——”刘恩茂一会儿抱住大黄狗,眼泪“哗”的一下淌了下来。
火光下,黑影一闪,三郎从汪老九家的火海里冲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段燃着的木头,猛地扔到了刘恩茂院前的草垛上,很快就燃起了冲天大火
刘恩茂得救了,可他却负了重伤,整整苏醒了三天三宿,在苏醒的时候,他嘴里只喊着一个名字,那便是“三郎”。
邻居汪老九把刘恩茂接到了自己家,亲自给刘恩茂治伤。他每日空上山打野物、弄草药,亲手配制红伤药,还四处求人前来治伤,又把老爹留下的一苗五品叶的棒槌给刘恩茂补了身体。汪老九的独女汪娥对刘恩茂更是精心,做饭熬药调汤炖补,摒挡起居,无微不至。
在汪家父女的全力照顾下,刘恩茂的身体很快就好转了。
等刘恩茂第一次苏醒,刚睁开眼睛,便一把抓住坐在身边的汪娥问:“小娥妹,三郎呢?”
一见刘恩茂醒了过来,汪娥一脸的惊喜:。可是忘不了你的三郎?稀里糊涂的时候还喊呢!它比你规复得快,就在外边呢!”说着,扭头叫唤,“三郎,三郎,出去!”伴伴随着喊声,三郎跑进了屋。一见主人坐了起来,兴奋得在炕前摇着尾巴直转圈。
刘恩茂双手一撑就要下地。汪娥赶忙一把拉住他,问:“干啥?你这腿现在还不能吃劲,想落个点脚哇?”
刘恩茂在汪娥的保持下又坐了回去,他一把抓起三郎:“三郎,你救了我的命,我刘恩茂发誓:这辈子都要报答你。”
汪娥气呼呼地一扭头,冒充抱怨道:“这一年头,救人都不如救条狗,狗还知道跟你摇摇尾巴呢,这人可好,连句话都不会说。”
刘恩茂赶忙放下三郎,问道:“小娥妹,谢谢你救了我,你和九叔没少受累吧?”
汪娥一撅嘴:“不受累!我们爷俩欠你的呢!”
刘恩茂脸一红,诚恳地说:“小娥妹,你别生气,刚才我光顾着想三郎了。你放心,我刘恩茂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和九叔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要报,我——”
“你怎么报?”汪娥一下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你怎么报?”
欠狗的债(7)
“我……我给你们打猎、盖房子、种地……我……我当牛做马也——”
“谁稀罕你当牛做马?谁要你打猎?你赶紧老忠实实呆着,省着让人家担忧。为了你,我们爷俩啥没做?我倒没啥了,你知道人家咋说我爹的吗?人家说……人家说……赶上对待姑爷的了……”
听了这话,刘恩茂的脸更红了:“那是他们瞎扯,他们愿说就说去吧,反正——”
汪娥“呼”的一下把脸转了过来,红红的脸上隐约挂着泪珠:“反正啥?反正也不是真事儿是不是?你小子可真没良心,你知不知道你这些天跟死猪似的往那一躺啥也不管,我是咋办的?给你换药翻身,帮你解手,给你收拾这擦擦那,我……我都看见了!”
“啥?你都看见了?”刘恩茂的脸顿时成为红布,嘴也结巴起来,“那……那……那咋整啊?”
汪娥一咬嘴唇:“咋整?你说还能咋整?实在不行,我就……”
“别!小娥妹,你千万别!”刘恩茂一着急,往前一探身,腿部一阵剧痛,他一咧嘴又坐了回去。
“你当心点儿,你以为你现在是大暴徒呐!”汪娥赶忙扶着刘恩茂坐好。
刘恩茂一把抓住汪娥的手:“小娥妹,其实我早就对你……可我不能啊……”
“咋?嫌我长得不好?依然嫌我不会打枪?”
“不是,小娥妹,你长得多俊呐!我也不是嫌你不会打枪……”
“那你为啥……”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门外传来了一阵大笑:“我闺女大了,能自己找婆家了!”门一开,汪老九提着几只山鸡走了出去。
“爹!”汪娥脸一红,接过山鸡就要往外跑。
“别走!”汪老九一把拉住了闺女(daughter),“反正话都说开了,明天应该交个底了。恩茂哇,平时我早看出来你和小娥之间的意思了,你爹在世的时候也跟我说过这意思,可那时你俩都太小。现在你们俩都长大了,再加上这几天的事儿,你就给我个实底,对这事儿你啥意思?”
“九叔,您和小娥妹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汪老九一摆手:“不用说这个,我就问你跟小娥的事儿。”
欠狗的债(8)
刘恩茂脸红到了脖子:“九叔,能跟小娥妹在一块儿,让我死我都干。可我现在一没个大人二这腿能否落个啥根还都不好说,这不太亏了小娥妹了吗?我……”
汪老九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什么原因呢,就这,不碍事儿。你没大人,我不就是你爹吗?你那腿,实话通知你吧,你九叔我亲自配的药,再加上我又请了方圆几百里有名的老红伤手给你治了,保管啥毛病没有,一点儿根儿都不会留下。你赶紧给我养好啦,我还等着喝我闺女的喜酒呢!”
“爹!”汪娥脸一红,跑了出去。
三个多月后,刘恩茂和汪娥的婚礼隆重举行了。因为刘福棠是出了名的猎手,汪老九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刘恩茂又是小岩村后起之秀,所以婚礼特别热闹,小岩村所有人都聚到了刘家道喜。大家大碗饮酒,大块吃肉,尽情欢笑,婚宴从日上三竿一向进行到月上柳梢头。直到所有的人都醉了,稍微能区分出路的人连拖带扶着烂醉如泥的人东倒西歪地回了家,新房这才安静下来。
安顿好啦汪老九,同样没少饮酒的刘恩茂这才走进自己的家。麻油灯下,娇羞的汪娥越发动人,刘恩茂搂着心上人一路走进了销魂的天堂。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刘恩茂仿佛听到了三郎凄厉的叫声,他朦朦胧胧地刚睁开眼睛,一条黑影便蹿了出去,跃上炕,冲着他的耳朵就是一口。
刘恩茂“哎哟”一声坐了起来。
咬他的正是三郎。
“三郎,你疯了?”刘恩茂刚说完,三郎一扬脸,冲着窗外狂叫了起来。
刘恩茂放眼看去。天呐!月光下,院子里围满了狼,一盏盏绿莹莹的“鬼灯”配上那一张张白森森的狼牙,杀气包围了整个小屋。
刘恩茂一把抓过枪,把匕首塞到惊身坐起的汪娥手里:“别怕,狼这是报仇来了。”
直到这时,刘恩茂才感觉到父亲刘福棠对狼的评价是多么的正确。狼是不会忘记仇人的,可当仇人实力远远超出自己的时候,它们又会等待时机。他大意了,他没有想到狼如此记仇,他更没有想到狼会选择在他结婚、一村人全都醉倒的时候来报仇。这个时候,狼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要想血洗整个小岩村,那都是易如反掌。
容不得刘恩茂多想,他推弹上膛。
月光下,几条狼一转身,向着旁边的小屋围去。
“爹!”汪娥惊叫了起来。
此时的汪老九正因喝醉了酒而沉睡,狼进屋后会轻而易举地咬死这个老人。
“三郎,快去报信!”刘恩茂嘴里喊着.手里的枪已经响了——冲在最前面的一条狼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欠狗的债(9)
与此同时,三郎箭一样冲了出去。
几条狼怪叫着冲了上来。
刘恩茂的枪又响了,围上来的狼纷纷倒地。三郎眨眼间冲进了汪老九的家。
狼群里传出了一声低吼。野狼狂叫着向着刘恩茂和汪老九的屋子冲了过来。
刘恩茂岑寂地开着枪,野狼一条条倒下。
汪老九的屋里也响起了枪声,围上去的野狼也开始倒在地上。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眼前红光一闪,汪老九的小房冒起了火光。
狼群不由自立地往后一退。
火光下,黑影一闪,三郎从汪老九家的火海里冲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段燃着的木头,猛地扔到了刘恩茂院前的草垛上,很快就燃起了冲天大火。
狼群“呼”的一下前进了老远,可依然没有撤走的迹象。
人影一闪,汪老九手提猎枪冲进屋来,一把抓起刘恩茂的衣服,几下穿在身上,大吼一声:“把枪给我!”说着把自己的枪扔给刘恩茂,一把抓过了刘恩茂的枪。
“爹!”刘恩茂和汪娥同时叫了起来。
“狼这是报仇来了,它们一是要找你,因为你打死了白鼻子狼,我没猜错的话,那是狼王。二是要找这条枪,因为你爹拿它杀的狼太多了。它们从气味上就可以区分出这两样在哪儿,不见这两样它们是不会走的。恩茂,好好待小娥!小娥,恩茂,要好好活下去。”汪老九说完,提起枪冲了出去。
枪声响处,野狼倒地。汪老九杀出一条血路,向山里跑去。野狼紧紧地跟在前面,潮水一样追了上去。
枪声越来越远,最终消逝在大青岭的群峰之中。
三天后,三郎带着众人找到了只剩下一副骨架的汪老九的尸体。
葬下汪老九,刘恩茂看了看群山:“小娥妹,大青岭咱是呆不下去了,狼如果知道我没死,还会来的,咱们搬走吧。”
汪娥流着泪点了摇头。
“三郎,咱们要离开这儿了,跟我们搬家吧!”刘恩茂看着三郎,自言自语地说。
三郎仿佛听懂了刘恩茂的话,它眼睛里竟然布满了忧伤、迷茫甚至几丝惊恐,它趴伏在汪老九和刘福棠的坟间,就像一个畏惧离家的孩子一样,低低呜叫了起来。
汪娥擦了擦眼泪,拍了拍三郎的脑袋:“三郎啊,这次又是你救了我们,我们都欠你的情。你放心,不管走到哪,只要有恩茂和我吃的,就有你三郎吃的,你三郎永远是我们刘家一口子。”
三郎似乎听懂了汪娥的话,它在两座坟前呆望了一会儿,站起身,跟着两个主人,慢慢地离开了大青岭。
欠狗的债(10)
刘恩茂红了眼睛,光着脚丫子,踩着满地的雪,穿着衬衣衬裤,手抡着菜刀,疯了一样在前面死死地追赶
刘恩茂一家搬到了数百里外的县城,在县郊僻静处选了一座小房,住了下来。
县里的日子和山里的日子完全是两个过法。县里的一举一动,哪怕喝口水,都要费钱。钱在县里显得太主要了,有了钱才能生存,才能过得好一点儿。等到他们的儿子刘辉来到世上后,钱的作用就更加显明了。
刘恩茂两口子既不识字又不会别的本事,县里他们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戚,甚至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两个人只有靠出苦力过日子。每日,刘恩茂出去蹬三轮,谁家要干出力活儿的,只要给钱他就干,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点一点地挣着血汗钱。汪娥把孩子托出去后,也在县里一家饭店里当上了服务员,每日早五晚九地忙碌着,和丈夫一路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这个家。
汪娥每日在饭店里早出晚归,饭店离家又非常远,有时候太晚了,刘恩茂就要去接她。刘恩茂接汪娥的时候,大黄狗三郎就不声不响地跟在前面,和男人一路到饭店外等着女主人,一来二去便被饭店老板尤大明看在了眼里。
这天晚上,刘恩茂刚到饭店门口,尤大明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二话没说把刘恩茂让进了饭店。
“你说你这人也真够外道的,来接小汪也不是啥丢人现眼的事儿,在外面站着干啥?来了你就出去呗,这不跟自己家一样吗?”尤大明一脸真诚地说。
刘恩茂敦朴地笑着说:“外面也不冷,我寻思出去没地方呆没地方站的,别打扰你们做生意。”
尤大明摆了摆手,说:“这话说的就更见外了,外面再不冷它也是外面,屋里就是再冷它也是家不是?小汪是给我当服务员,说白了,她端菜送酒都是给我挣钱,我这就是太忙,要不我正应该安排人去送她。你亲自来接那也是给我减了不少负担,哪还能让你在外面等着呢?再说晚上要关门了,也没啥客,你出去呆一会儿她们收拾完就可以一块儿走了,根本不耽误我的生意。”
刘恩茂笑了笑,说:“谢谢尤老板了。”
尤大明叹了口气,说:“小汪也跟她们那帮小姐妹说起你们家的经历,我有事儿没事儿的也听过那么几耳朵,你们可真不轻易呀!要说城里和山里就是两个天地,生活方式、生活看法、生活水准,包括为人处事的看法和态度那都完全不一样。要是不尽早地转变过来,你们还真不一定适应这城市的节奏呢!”
刘恩茂听得深有感慨,点了摇头说:“可不是咋的,原先我们在山里就不是这样。最起码吃住不愁,人和人都熟得很,有什么事儿大家伙一齐帮忙,日子过得虽说没法儿跟你们城里人比,可也不觉得多苦,也有滋有味儿。虽说家家的钱都没几个,可也没觉得钱那么主要。可现在不行了,左邻右舍的很少来往,有个啥事儿也很少相互照应,人和人之间咋就没有山里那种感觉了呢?再有,这钱太主要了,早晨起来一睁开眼睛,那就要钱。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孩子上学打针吃药,哪一样都离不了钱。你就说我蹬三轮吧,明明好几天一点儿活没干,又来个什么治理,硬要去了三十块钱。哎……”
欠狗的债(19)
“你个畜牲,那是三郎救了你!”刘恩茂猛地下了地,“你知道不?你那一棒下去结果是什么?尤大明死了你能跑得了吗?三郎认出了你,这么些年在一块儿了,三郎能不熟悉你吗?它为什么没再咬第二口?为什么让你逃了?那是它不想让你杀人!”
刘辉顿时愣在了那儿。
“走,快跟我去看三郎,再跟人家尤老板说实话。”刘恩茂说完,向着尤家走去。
刘辉想了想,紧紧跟了上去。
谁知,尤大明说出了一个不幸的新闻:三郎已经死了。为了刘恩茂的身体,尤大明一向没有通知他。其实从尤大明送三郎回刘家再返来的那天起,三郎就一向没精打采,不吃不喝,而且对任何人都不再相信,不许可任何人挨近。一周过后,三郎就死了。死前,三郎面向大青岭的方向,凄惨地哀嚎着。
刘恩茂颤抖着到了三郎的坟前,摸着刻有“义犬三郎之墓”的墓碑,“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哗”的一下淌了下来:“三郎啊,你救了我,又救了刘辉,我们刘家都欠你的情,欠你的债,可这个债我今生今世没法还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忘恩负义,你虽然救了刘辉,可你却认为刘辉是图财害命,你不相信赖何人,不相信人的话,你觉得人最无情无义。可是三郎啊,人在世要面对许多事儿呀,当情义和生存、和责任、和贫穷有了冲突,只能选一个,人有时候是迫不得已这么昧心选择的。三郎啊,三郎,你知道吗?你晓畅吗?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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