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兵临城下
宋宁宗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初,金兵大举南下,连续攻克淮南几座城池,一向开到江北的蕲州城外。临安城里的气氛镇静起来。
蕲州太守李诚之年届古稀,满朝文武都担忧他扛不住一场猛烈的战事,于是宋宁宗委任正值壮年的刘宇去代替他的职位。没想到,胆小的刘宇带了家属逃之夭夭,新闻传来,举朝震动。
早朝时,宋宁宗愁眉不展,老将军赵放宽慰他道:“李诚之虽老,蕲州通判秦钜却还年轻,此人定能撑起蕲州的危局。”
这话一出,朝堂上顿时炸了锅。那秦钜不是别人,正是卖民贼秦桧的曾孙。
“如果秦钜有什么不妥当,老臣愿意与他同罪!”听着众人的议论,赵放猛然跪下,“老臣一家四十几口的脑袋,都押在这里!”
朝堂中一会儿安静了,文武官员都把恻隐的目光投向赵放。
蕲州城内,得知赵放为自己赌命,秦钜摇摇头:“赵老将军这是何必?岳将军死了八十年,秦家也被天下人骂了八十年,我早就习惯了。他倔你也倔,你们啊——”秦钜看着李诚之苦笑。
李诚之知道他的意思,刘宇逃跑的新闻传来时,秦钜当即劝李诚之马上启程回乡。毕竟他已经卸任,就算甩手走了,也没人抓得到他的错处。可他偏偏留了下来。
李诚之瞪着眼睛说:“你姓秦,我不放心。我不能把蕲州城托付给你。”
李诚之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什么话都背后说。他一生敬仰岳将军,无法原谅每一个姓秦的人。面对这个一辈子为百姓呕心沥血的长者,秦钜也生不起气来,只是说:“你老人家愿意留下来玩命,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杀人夺旗的事,不许你去。”
李诚之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情:“我老了?拿起刀枪,你未必打得过我。”
秦钜不语,从袖筒里摸出一封书简来,递给李诚之。
李诚之摊开信纸上下看了看,面色微变,淡淡说道:“另有呢?”
这是金军统帅金达罕派人给秦钜送来的招降信,秦钜把它给李诚之看,就是为了表明心迹。除了这个,另有什么?秦钜马上意识到状况复杂。
李诚之叫人来吩咐了几句。很快,两个士兵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了出去。秦钜见到此人,心中不由一震——这不是那个金达罕的信使吗?
李诚之盯着那人喝道:“把你的供词再说一遍。”
信使颤抖着声音说:“我家元帅让我给秦大人带了一封书信和我军在城外的布防图,请秦大人按照我军的部署去接应指导。”
“什么?”秦钜腾地站起,指着那人喝道,“信口雌黄!何曾有什么布防图!”他转头望着李诚之,“这是反间计,请大人明鉴!”
李诚之说:“秦通判稍安勿躁,是不是反间计,本官自会查个清楚。没查明真相之前,请你在家里呆着,不要出门。”
这分明是要软禁了。秦钜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大人但有所遣,下官本当遵行,但金兵已进至城北横槎桥,正当全力御敌之际,怎能自乱阵脚?”
李诚之沉默不语,秦钜转而猛烈地吼道:“仅凭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你怎能擅自拘禁朝廷命官!”
“莫须有?”李诚之讽刺地一笑,“这不正是令祖发明的罪名?”
秦钜像被闪电击中,浑身轻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三十多年,读书、考功名、做官……曾祖秦桧的阴魂无时或离,压得他透不过气。他在战场上拼了命才换来一点机会,再加上忘年交赵放的选举,才做了蕲州通判。
即便如此,蕲州官员和百姓,都用一种“莫须有”的眼光来看他!
2、轻骑夜袭
为免扰乱民心,李诚之没有大张旗鼓地将秦钜问罪,只派了一小队士兵在秦府周围警戒,阻拦秦府的人出去。但半夜就出事了。
秦钜带着儿子秦浚和十几个仆人,打昏几个看管的士兵,骗开城门,出了蕲州城!
李诚之气得乱扯胡子,当即带人上了北面的城墙,调查城外的动静。
夜色正浓,借着一点星光,李诚之看到远方孤单的十几骑,正像一阵青烟一样飘向金军的大营。
这不是投敌是什么?怒火中烧的李诚之马上下令把秦府剩下的人都带过来。意外的是,秦钜的妻子和十二岁的小儿子秦濯居然都没跑。
在李诚之凶狠的逼视下,秦夫人把儿子揽入怀中,轻声说:“李太守不必恼怒,我相信夫君不会投敌。”
李诚之讥诮道:“秦钜抛下你们,等于把你们的小命交到老夫手里,你还为他说话?”
秦濯从母亲怀中摆脱,理了理衣服,朝李诚之作了个长揖,声音充满稚气却清朗有力:“中原涂炭,正是忠义男儿捐躯报国之时,如果家父不能返来,请老大人准许我入伍,我也拉得起弓、射得出箭。”
李诚之愣了愣,问出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你父亲(father)到底做什么去了?”
秦钜当然是投敌去了!自己还对他心存侥幸吗?李诚之自嘲地摇了摇头,却又挥不去那隐约的期待。
李诚之在城头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春寒料峭,秦家母子出来得仓促,穿得有些单薄,一向在颤抖,却始终昂首挺胸地站着。
这两个时辰里,城北方向金军的阵地中,持续着骚动不安。远远望去,只见火把一处处地燃起,人喊马嘶的声音传来,还搀杂着金铁交鸣的脆响。
两个时辰已往,熹微的晨光中,几骑从北方慢慢显出身形,很快就到了城下。
一个人高叫着:“太守大人,开门!”这是秦钜的声音!
李诚之没有答话,秦钜又叫了一声。
那几骑已经到了护城壕边,而追击的金兵紧咬不放,李诚之心念电转,断然下令:“放箭!”
箭雨并未射向秦钜,而是直扑城外百步处的小股金兵。敌人被箭雨逼退,李诚之旋即命人放下吊桥。
然而李诚之并没有命人打开城门,他俯看着城下的秦钜,只见他身上插着数支断箭,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征袍。
“秦通判,你去哪里了?有什么话要对老夫说吗?”李诚之问道。
“昨日那特工的话点醒了下官,困守蕲州,终究不是上策,不如摸清敌人的布防形势,自动出击。所以我带人去金军大营周遭走了一遍,绘了张图,没有得到大人准许,还请恕罪。”
“秦通判辛苦了。”李诚之心上一颤。他分明看到,城下返来的人还不到去时的一半。
城头上放下了绳索,秦钜将一卷纸绑在绳头上,再由人拽上城去。李诚之徐徐展开那卷纸,眼皮跳了跳。纸上满是血迹,还带着秦钜的体温。但在血渍中,墨色穿透纸背,一条条线和一个又一个标记无比清楚。
李诚之思忖良久,解下大氅给秦家母子披上,又跑下城头亲自打开城门。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李诚之呆在当场——秦钜、秦浚等人已经蜷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熟了依然昏了已往。
李诚之上前牵起秦钜坐骑的缰绳,往城里走去。兵士们默默无言地退向两边,让出一条道来。
浴血忠魂(2)
3、寸土寸血
数日后,有了秦钜舍命换来的金军布防图,蕲州的宋军自动出击,在横槎桥从金军最薄弱的一环切入金军大营。
一支长枪抵住秦钜披着的铁甲。正在催马奔驰的秦钜并未减速,伸出左手握住枪尖,奋力前冲,枪杆在巨大的冲力下急剧弯曲然后弹起,使枪的金兵被挑飞在空中。秦钜右手长刀挥出,将那个脑袋削飞在空中,然后挥动着血淋淋的左手,怒吼一声:“杀敌!”
参与横槎桥一战生还的宋兵,终生也难以忘记那一幕。秦钜的白袍成为宋军的旗帜,白袍所向,无不是最阴险的所在。
当那一袭白袍直突金兵中军时,金军选择了退却。秦钜率军大破金军,取得了蕲州被困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然而,金兵越来越多——毗邻蕲州的黄州在支撑了一个多月后失守,进攻黄州的金兵移师蕲州,两支军队合兵一处,超过了十万人。
十万大军围住蕲州城,却没有马上发动攻击。秦钜知道金国人打的念头是围城打援,想要逐渐消费宋军长江一线的有生力量。
果然,接下来,从合肥、池州逆长江而上支援蕲州的两支军队,相继被实力显明处于优势的金军打垮。此后,从南面来的宋军冯埘所部,在长江南岸就地扎营,无论李诚之怎么派人催促,也不肯过江。
三月中旬,蕲州成为一座孤城。
金军已经填平了护城壕,开始制作箭楼和云梯攻城。
十万金兵在外,却有一支敢死队,在这个时候冲出了城!城下金兵阵中大乱,秦钜在城头上连连跺脚。
没人知道,那个须发皆白、似乎随时会入土的老者,哪里来的如此勇力。当他在金军中冲杀时,每一个金兵都会在瑟瑟地前进。
那人正是李诚之!他赢了,销毁了金军的大批攻城器械,甚至砍掉了一个金军偏将的脑袋。他于万千敌人围绕之中,骑在马上回望城头,高叫道:“秦兄弟,休再说我老了!”
老人最终满身鲜血地返来,但他的儿子却战死在乱军之中。
李诚之没有悲伤,平静地对同僚说:“犬子先去,我随后就来,一家人很快就能再度聚首,何憾之有?”
三月底,蕲州城被金兵挖松了城墙。随后金兵掘开一条小河的堤坝,放水冲城。松垮的城墙承受不住洪流,轰然倒塌。
大水过后,金兵大举攻入城内,但整个蕲州城,从官到兵再到百姓,没有一个人逃走。迎接入城金兵的,是遍布每个小巷的战斗。
李诚之和秦钜率领残存的军队,穿街绕巷,与金兵厮杀。
二人最终的碰面,是在太守府旁的小巷中,他们都被金兵逼到了那里。两个人,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隔着重重敌人,秦钜能听到李诚之的大声呼喝,却看不到他的身影。那一声声呼喝,却像一簇簇火焰,将秦钜的血脉一寸寸扑灭。
就在秦钜脱离包围圈的时候,他听见了敌人的欢呼,转头一看,泪水马上模糊了眼睛——李诚之的身体被一丛荆棘般的兵器挑到了空中,他的骨骼似乎还倔强地硬朗着,撑着他的头颅高低垂起。
秦钜且战且退,已经到了脱力的边缘,视线也开始模糊,他身边只剩下三个人。秦钜哑着嗓子问其中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俺这会儿不记得名字了!”那个士兵大笑道,“黄泉路上想到来再禀报大人!”
这三个人也相继倒下,金兵突然之间放缓了守势,他们都认得这个宋军的白袍将,决定要捉活的去调换更多的犒赏。秦钜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左右看了看,突然之间一笑。他此生的最终一段路,竟是在自己家门前。
突然之间间,那些金兵发现,对面的将军像是变了一个人,大概说变成为一只狂暴的野兽……到最终,那群金兵中只有一个得以逃走,在他余生的每一场噩梦里,都反响着秦钜嘶哑的号叫。
秦钜用刀撑起身子,慢慢地向家中走去。他闻到了一股焦糊的气味,蒙眬中发现家中燃起了大火。
秦钜闭上眼,凭感觉摸到了正堂,风越来越热,有火苗灼在脸上。他唤道:“濯儿……是你放的火?”
“父亲,母亲已经走了。”秦濯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哽咽着,扑到他怀里。
秦钜抚摸着秦濯的焦发:“你为什么不跑?”
“孩儿是读书人。”秦濯回答,“父亲教导孩儿,若不懂得忠义节烈四个字,是不配做读书人的。蕲州涂炭,孩儿怎么能独善其身!”
“好孩子,书读得好。”秦钜揽住秦濯的肩膀,“男儿生于世间,最要紧的便是清白二字。他留下的污名,由我们来洗刷,他欠下的债,由我们来还。”
秦濯知道父亲说的“他”是谁,用力摇头。
“别怕,爹爹在这里。”秦钜将秦濯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尾 声
长江南岸百里外,一个侥幸逃离蕲州的老卒见到了从临安驰援江汉的生力军。这支生力军的主帅正是赵放。赵放听老卒讲完发生在蕲州的一切,雪白的胡子瑟瑟地抖动,良久,才从喉咙里收回一声呜咽。
在赵放等人的奋战下,宋军收复了蕲州。但蕲州城里,再都没有百姓们熟悉的那些面孔——自太守李诚之、通判秦钜以下,蕲州军政两系所有官佐,一切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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