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延安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儿,是在G省S镇的中心公园里面。
说实话,已经金盆洗手的我本不该关注她,但因为她的行为实在是太诡异了,所以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事先正好是十月,阴云密布的S镇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再加上G省海拔较高的缘故,所以那天格外的冷。
我裹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坐在公园的藤椅上,因为无聊而四处张望,发现喷水池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穿着当地深山住民的传统服饰,头发没扎,任由它们披散在背上,没穿鞋的双脚踮起,身子往前倾,脑袋伸入池中,似乎在喷水池里面寻找某个东西。
那个喷水池早已废弃,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她究竟在看什么?这让我很好奇。除此之外,令我感到新鲜的另有她的穿着。像我这样一个大男人都扛不住冷穿了三件衣服,她一个看起来不到五岁的小女孩儿居然只穿了件短袖。我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想的,给孩子穿这么少竟然不担忧孩子感冒。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女孩儿变得有些激动,用手撑着身体跃上池壁翻了出来,隔了一会儿又翻出来,我特意看了看她的手,什么东西都没拿。
前面发生的事儿更新鲜了,她空空的双手手掌相对,保持一定的距离,十指微张蜷曲,像是握着什么东西,她弯下腰,让脚正好从双手的闲暇钻出来——那分明就是穿鞋的举措!可是她手里明明就只有空气!!
女孩儿的一系列行为令我目瞪口呆,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上前去询问她的念头。穿好"鞋"过后,女孩儿开心地走了,我仍坐在藤椅上,在那一刻的我更像是空气。
隔天我便回到龙舌山市,生活一层不变,没有任何独特的事发生。
直到三月份的某天,我在人流量极大的地铁站又碰到了那个女孩儿。
这一次小女孩儿换了件衣服,一件有些年头的粉色棉袄,她的小脸被冷风刮得都快裂开了,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视着涌动的人群,似乎在找人。
女孩儿的眼光没有一丝神采,同上次一样眼睛略微有些充血,脸色不太好,像生了病一样。当我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秒,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然后便死死地盯住我。我有种感觉,她找的人就是我。
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
我走上前,蹲下身子和她拉近距离,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赤。"
出乎我的意料,女孩儿没有一点犹豫就回答了。
"哪个‘赤’?是‘翅膀’的‘翅’,依然‘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赤’?"
本来我想问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赤",但考虑到小女孩儿可能听不懂,就换了一个说法。
"‘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赤’。"
这回她思考了片刻才回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呀?你的妈妈呢?"
我轻轻地抚摸小女孩儿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一些。
她没有做出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换种搭话方式,手伸进兜里,那里有一颗我出于之前的职业病而随身携带的棒棒糖。拿出棒棒糖在小女孩儿眼前摇了摇,我温柔地笑了:"叔叔给你糖吃,你通知叔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好不好?"
女孩儿没有接,盯着我的大眼睛狡黠地眨了一下,下一秒,她又露出孩童才有的单纯笑脸:
"叔叔,我怕有禁药,你先吃给我看吧。"
虽然讲出来有些难为情,但我曾是个人贩子这事儿却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过我只拐卖儿童,从来不拐卖妇女。儿童比妇女的价格高得多,因为大人会逃跑,小孩就利益理得多,而且被拐卖的妇女都是卖进穷山沟里给娶不了媳妇的乡野男人当妻子,他们给不了几个钱。但儿童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年龄和价格成反比,来钱轻易得多。婴儿的价格是最好的,那些生不出孩子却想要孩子的夫妻最想要的就是婴儿,因为养他们没那么麻烦事,不用一个劲地向孩子注释有关孩子原来父母的问题。有时也会有专业行乞者向我们购买儿童,一旦落入他们手里,孩子们的日子就会很惆怅了。大多数孩子会被打断手脚,因为状况越惨越能乞讨到更多的钱,被买去的孩子必须要到足够多的钱才行,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曾经卖过一个小孩给专业行乞者,他直接把那孩子弄成下身瘫痪,扔到大城市的街边,让她终日躺在那里,向来往的行人举起铁碗乞讨。之后那个女孩儿被一辆卡车轧死了,我也再没有卖太小孩给假乞丐。从我的心里来讲,我希望被我拐卖的小孩都能被善良的夫妇买走,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幸福,这样我的罪孽能减轻一些。也许真的是老天爷照顾我,本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我结婚后有了个往年五岁的儿子,在金盆洗手后开了个网店,当了个小老板,日子过得还算充裕。
我的生活平淡而幸福,直到再次碰到那个叫赤的女孩儿。
仓皇回到家后,我发现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明明那个棒棒糖没有任何问题,但我依然有种怀揣赃物的小偷被主人逮着的恐慌感。被小女孩儿识破后我直接跑回了家,连最开始出门去发货的目的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电脑传来提示音,有买家发来新闻。
"您好,请问这种娃娃另有卖的吗?"
一个名叫赫赫的买家问我。
想到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再看一看这个"赫赫",我十分困难风干的后背又开始冒冷汗了。
"您好,这种娃娃另有许多,您喜欢可以拍下。"
我开的网店是卖娃娃的,各式各样来自全球各地的娃娃,价格也有高有低。他现在问的这种是我店里最贵的一款。
"有些什么颜色?"赫赫问。
"我们这里有许多种颜色哟,有……"
"赤橙黄绿青蓝紫?"
赤橙黄绿青蓝紫?为何会说这句话?
我再次陷入恐慌中,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
"是……是的。"
"那好,我要一个赤色的。我现在拍下,你尽快给我发货吧。"
接着他的头像便变成灰色,紧接着系统提示买家已经拍下并付款。我做个深呼吸,通知自己一切只是巧合而已,但看到赫赫填写的收货地址,我的眉毛马上拧在一路。
G省L县S镇百花路27号。
"爸爸,你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传出儿子的声音。
"伟伟!你怎么返来啦?"
我被吓了一跳,声音都有些颤抖。
"爸爸你真太过!"伟伟嘟起小嘴,"明明说好啦要来幼儿园接我的,你居然不来!"
拍拍脑袋,我这才想到另有这事儿:"抱歉呀伟伟,爸爸明天一忙起来就忘了。下次,下次爸爸一定会准时到幼儿园接你!你这次就原谅爸爸吧。来,快给爸爸说说,你明天有什么有趣的事和爸爸分享呢?"
伟伟虽然依旧嘟着小嘴,但依然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明天在幼儿园里面还宁静时一样,不过我返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碰到一个小女孩儿,这是她给我的,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地方呢。"
我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旅游宣传单,宣传的地点竟然就是G省S镇。在宣传单的右下角,是S镇的中心公园,在看到图片下面的地址后,我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G省L县S镇百花路27号。
赫赫的收货地址,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赤的地方。
什么人,会把收货地址选择在一个人烟稀少的破败公园里?大概说,什么人,会住在那里面?
就在我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的时候,系统显示买家确认收货了。
可能真的有人就住在公园边上,大概是买了东西不美意思让别人知道,故意把收货地点选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我安慰自己,让自己不再想这件事。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确认收货的当天晚上,赫赫要求退货。
"怎么搞的?你怎么给我发错颜色了!"
赫赫在对话窗里质问我。
"没有呀亲,我发货之前仔细搜检了的,没有发错颜色呀。"
"我明明说要的是赤色!你给我发的什么颜色?"
"就是赤色呀。"
"你发的根本就不是赤色!你发的是白色!"
手指停在半空,我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亲,赤色就是白色呀。"
开了几年的网店,我变得格外有耐心,在这个时候都能心平气和地复兴对方。
等了好久,赫赫都没有回应。
就在我认为对方自知理亏而不纠缠我的时候,对话框亮了一下。
"我要换货。明天我把娃娃给你寄回去,你收到后给我寄一个玄色的过来。"
过后赫赫便下线了,根本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
他口中的赤色,竟然是玄色?
这个赫赫,到底是什么人?
几天后,在去接儿子的路上,我再次碰到了赤。她依旧穿着那件粉色的棉袄,伫立在路口边上,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
四月的龙舌山市已经不适合穿棉袄了,我再一次思考她的父母到底有多么不合格。
"你好呀,赤。"
我走上前和她打招呼,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你的爸爸妈妈呢?"
赤没有回答我,她仍然望着前方。
"那个,你不热吗?明天有二十多度哟。"我摸了摸她的棉袄,挺厚的。
让我失望的是,赤依然没有回答我。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已往,那里有一对母子。母亲在给小婴儿擦脸,小婴儿开心地挥动着小手。她是在想妈妈吗?她的妈妈现在在哪里呢?
"你知道我的小棉袄去哪儿了吗?"
赤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转过头来问我。
"你身上穿着的难道不是吗?"我指了指那件粉色的棉袄。
赤摇摇头:"不,不是这件,颜色不对。"
"颜色不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说的那件小棉袄,该不会是赤色的吧?"
"不。"
赤浅浅地笑了,两个眼睛弯成月牙,
"正好相反,它是白色的。"
我心头一惊,两腿不自发地发动抖来。
"叔叔,你帮我找找吧。"
赤挨近我,小手拽住我的衣角。
她的十指呈现乌青状。那不是冻出来的。
莫名的恐惧感让我双腿规复力气,我咽了口唾沫,一把扯开赤的手,朝相反方向撒腿跑去。不知跑了多久,我实在没有力气才停下来,发现自己都快跑出龙舌山市了。
掏出手机看时间,我这才想到伟伟还在幼儿园。等我坐车来到幼儿园,小朋友们全都走光了,老师通知我,伟伟已经回家了。
"他一个人吗?"我问老师。
"不,有个小女孩儿和他一路的……"
听到有个小女孩儿和伟伟在一路,我立马就转身疾跑回家。妻子在儿子出生后不久离开人世,现在我在世上的亲人就只有伟伟了,我不想他受到丁点儿伤害。
气喘吁吁跑回家,正悦目到坐在门口抱着一个盒子的伟伟。
太好啦,感谢老天爷,伟伟没事。
"爸爸,你又食言了。"伟伟委屈地说,两只眼睛红红的,应该刚刚才哭过。
"对不起,爸爸,爸爸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一把把毫发无损的伟伟抱进怀里,"爸爸明天碰到点事,实在是抱歉呀。"
伟伟说没事,拍拍我的肩,反倒安慰起我来了。
"那个小女孩儿呢?老师不是说有个小女孩儿陪你返来的吗?"我问伟伟。
"她已经回家了。"伟伟不晓畅我为何如此镇静,"莉莉的家和我在一个小区,我们两个一路返来的。"
听到和伟伟回家的是莉莉我便松了口气。注意到伟伟手里的箱子,我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快递叔叔送来的,说是给爸爸的。"
我拿过来一看,是赫赫寄来的。我有些顾忌,但依然打开了。
看到箱子里装着的东西,伟伟马上尖叫一声,我即便已有心理预备,仍不自发向前进了一步。
那里面装着我寄给赫赫的娃娃,只是,娃娃的两只眼睛都被挖出来,只剩两个黑漆漆的空洞,正怔怔地盯着我……
赫赫的头像再都没有亮过,不管我发什么新闻已往,他都完全不复兴。
原本我可以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但我却做不到,总觉得发生的事瘆得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开始嫌疑自己是不是对于颜色的认知有问题,就连在开车的时候看到红绿灯我都要思考一会儿。变得不顺畅的不只是我的生活,我的网店生意也变得越来越不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接到一个订单,只能坐吃老本。在伟伟找我要兴趣班培训费时,我甚至都有太重操旧业的念头。
不过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以前的缺德事儿我现在是再也不敢做了,尤其是在碰到赤过后,我总觉得,报应来了。
两个月后,我终于听到久违的买家发新闻提示音。
"您好,请问这个娃娃有现货吗?"
这个买家的昵称是"嘿嘿".
之前是"赫赫",现在又来个"嘿嘿",真是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了。
"有的,亲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立拍立发。"
终究是一门生意,我绝对不会放过。
"那,有些什么颜色。"
又是这个问题!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打字的速度也慢下来。
"颜色有许多,网页上能拍的颜色我们都有现货哟。"
"这样呀,我要一个白色的。"
白色?
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我的全身忍不住燥热起来。
"白色?亲确定?"
"确定呀。怎么了?没有这个颜色了?"
"不不不,有的,这个颜色我们有的,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而已,您要的,是赤色?"
"就是白色嘛,说什么赤色,搞笑,就是白色,白色白色!"
看来嘿嘿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为了抓住这桩生意,我立马道歉,请求对方原谅,不要因此而放弃交易。
"我现在就付款,只是我要得急,你明天之内就给我发货,否则我就要求退款。记取,必须明天之内发货!"
赶紧答应嘿嘿的要求,待对方付完款确定地址后,我开始给快递打电话。
还好,嘿嘿的地址很正常,那是位于东北的一个小县城。
一向相助的快递员没有接电话,在我连续打了七八个电话对方都没接过后,我尝试联系其他家的快递,但他们都像约宛如彷佛的个人大罢工,(www.limaogushi.com)通通不接电话,换了六个快递的电话后,终于有人接了。
"不美意思啊,我们明天货品太多,没法上门取件,你要是着急寄的话,就自己送过来吧,六点过后我们就关门啦,你可得快点。"对方用一种没法商量的语气通知我。
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只能自己开车去快递商铺寄包裹。出门时我看了一眼在客厅玩积木的伟伟,略微思考片刻,我做出人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把他带上。
汽车在拥挤不堪的马路上行进着,我每往前走一百米就看一下时间,看到屏幕上显示五点四十的时候,我已经焦躁不堪了。
"爸爸,明天路上好堵呀。"
坐在副驾驶座的伟伟一边把玩着铅笔一边对我说。
"是有点堵。伟伟,你把安全带系好,坐稳了,爸爸要超车了。"瞅着前面的两辆车中心有个间隙,我立马加大油门,"轰"的一声挤了出来。
这一危险行为惹得两边的车主都很生气,他们都狂按喇叭表示愤怒。
伟伟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注意力仍然在手上的铅笔上。
前面的路通畅多了,我便无视交通法则恣意减速,不知不觉中我速度已经飙到八十码,到了前面一个急转弯处我都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爸爸,看,前面有人!"
伟伟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喊道。
真是憎恶,显著明示红灯的斑马(zebra)线上还站着个小女孩儿,见车来了都没有要躲的意思。这种时候让我碰到,活见鬼!车子驶近,我看清女孩儿的脸,手脚立马不听使唤了。
那竟然是赤!
意识到该减速时我才发现速度竟不能立马降下来,刹车似乎失灵了,眼瞧着车离赤越来越近,我扶着方向盘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连另有手刹这事儿都忘了,两只脚也忘了该踩离合依然该踩刹车,阴差阳错的,我把方向盘往左打一圈半,直接往边上的树撞了上去。
剧烈的撞击后,我晕了已往。头疼得要炸裂,眩晕已往,我睁开眼睛,发现车头在冒白烟,自己卡在座位上。而身旁的伟伟,脑袋一动不动地耷拉着,上衣已被鲜血染透,哀鸣声听起来格外痛苦。
鲜血不断从他的脸部留下,我颤抖着双手把他头抬起来,惊恐地大叫一声。伟伟的两只眼睛被铅笔戳进,鲜血就像井喷似的溢出。
"来人呀!救命呀!救命呀!"
我扯着嗓子哭号着,期盼着路人来救救我们。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围成一个圈,警笛声在不远方传来,有人报了警。我抱着伟伟,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视野被泪水浇得模糊。模糊间我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赤,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袄,冲我甜甜地笑了,笑脸纯洁而美好。然后,赤转身离开,被躁动的人群沉没。众人像是没有看到她,依旧嘈杂旁观着,我万念俱灰,晓畅有些事终究躲不过。
那便是我最终一次见到赤。
一个月后,我带着伟伟出院。我伤得不重,很快就能痊愈了。而我的儿子,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两眼失明,这辈子都只能与阴郁相伴了。
【往事】
2010年的12月,我来到G省L县S镇,在深山里拐走一个女婴。因为儿子伟伟发烧需要人照料,急于回家的我直接把女婴装进一个箱子里,张皇中忘了给她留通气口,等我到达东三省才发现,被白色棉袄裹起来的女婴已经窒息死亡。
所有人都无法想象,没有任何求生本能的女婴在死亡的最终阶段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在氧气逐渐削减的窒息感中,陪伴她的,她两只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有绝望的阴郁。
据说,在S镇大山的原住民语言中,赤,是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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